南生微微张开了唇,欲言,又止。
姜姮又问,“若未遇见信阳,南生会做什么呢?想不出你灰头土脸的模样呢。”
南生的思绪远了。
正如姜姮所言,在幼时,他也曾过极为朴素又单纯的期许。
一个小小的院子,一位温柔的妻子,几个可爱的孩子……或许,还会养一条大黄狗。
他也会出去寻活。
教书先生,商户掌柜……大不了就挑担,走街串巷,总能养活自己。
直到那一日。
街上来了贵人,所有人都拥上去瞧,他被伙伴撺掇着,也跟上了去。
人群中,遥远的一个对视。
自从,他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美貌有罪吗?
这个答案,南生从前得到过,如今又失去了。
他凑上去,抱着姜姮的小腿,抬起一张因太精美,而显得脆弱的面庞,双眼隐约含泪:“殿下,奴是心甘情愿侍奉您的。”
他以为,姜姮是不要他。
自到了长生殿后,人人都瞧他恩宠在身。
可只有他自个儿知晓,姜姮从未真正亲近他。
其中原因太复杂,他不敢深思。
“殿下……奴……”
他说一些俏皮讨好的话,好叫姜姮回心转意,可从前说太少,如今急了,也想不出来了。
只好垂下眸去。
他或许不自知。
但姜姮看得分明,那杨柳似的身子,泄下了一口气,垮了下来。
很生动,又具体。
南生这模样,叫姜姮想起了,流浪街头,浑身湿漉的猫。
那她呢?
她是否在某时某刻,在自个儿不知晓的时候,于外人眼中,也露出了这般软弱的姿态?
姜姮不得而知。
又继续柔声道:“南生,快同我说说吧,若能出宫,你会想去何处?”
南生强颜欢笑,说不出话。
姜姮若有所思:“从前听闻,北疆是一个好地方,说起来,我也未见过无边无际的原野,和连绵起伏的雪山呢。”
“可惜……北疆是去不了的。”
“那南边呢?”
“南生,南生,听你这名,该与烟雨的南方水乡,有着不解之缘。”
……
姜姮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几乎是南生进入长生殿以来,听她说过最多话的一回了。
但他心中全然没有惊喜,反而有未知的恐惧,拖着他下坠。
正是如此的。
向来美人,哪怕绝无仅有的美色,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用时则用,舍时可舍。
南生不知,姜姮将会做出何事。
正如那时,他也未想到,姜姮会答应,将他留下一般。
指尖最后点在他的唇上,姜姮道:“本宫,会叫你得偿所愿的。”
“什么愿?”
直到熟悉的声音响起,南生才知道,自己竟然毫无遮拦地问出了声。
姜姮但笑不语。
什么愿呢?
自然是他,安贫乐道的愿。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愿望,因信阳,因姜姮,被消磨了。
就连南生,也被奢靡浸了骨,沉甸甸的身躯,如何远走高飞?
要一了百了,想彻底摆脱……
说难如登天,自然是难的,可说简单,也是简单的。
一死了之呗。
就像那离去的人。
生生死死,既说是,阴阳相隔了,就是……再难相遇。
又如何谈起,前程往事?
姜濬。
姜姮不是第一次想起他的名字。
只从未有如今日一般的强烈。
或许是因为,这引梦香。
第106章 难退我们怎么各退一步?怎么和好如初……
大雨滂泼。
姜姮冒着雨闯入了崇德殿,发上衣上都沾了水,滴答打在地面上。
崇德殿内,有数位朝臣,正围在一处,处理政务。
见有人闯进,都错愕地抬起了头。
“姜钺呢。”姜姮环视四周,并未见到熟悉的身影,继续寻找。
她脸色较外头的天色,还要阴沉许多,叫人看得心慌。
崇德殿内领头的大太监急急忙忙上前,“长公主殿下是寻陛下吗?”
姜姮大步上前,掀开了
四处的帘子,又寻入四周的角落。
一心一意找人。
群臣忙着用身子去遮挡案牍上的奏章,生怕叫姜姮看去一个字去。
大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身上,想拦,却无从下手,手忙脚乱的,一边狼狈,一边使眼色给一旁的宫人们。
姜姮无心与他们周旋,寻遍了整处前殿,依旧未寻见姜钺的影子。
就要往后殿闯去。
大太监一个滑跪,跪在她身前,挡住了不够宽敞的道路:“殿下!殿下!”
连忙制止,又赔笑,“不知殿下前来,是为何事?天寒雨冷,不如先饮一碗姜茶驱驱寒?”
“姜茶?”姜姮挑着眉,美目中是明晃晃的怒气,冷笑,“人都死了,本宫哪还有心思喝姜茶?”
“姜钺呢?叫他出来……这天底下,绝无如此的道理。”
姜姮一脚踢过去。
那大太监是个机灵的,顺势往旁一闪,不单躲开了直面而来的一脚,还立刻换了姿势,上前如烂泥似的,紧紧抱住了姜姮。
姜姮又气又恼:“你是找死吗?”
大太监满口“请殿下息怒”,心中敞亮,不管是放姜姮闯殿,还是此时拦住她,左右都是难逃一死的。
而考虑这半朝臣子正围在崇德殿中,或许……后者还有一线生机。
可这半朝臣子,来不及去瞧他的耿耿忠心。
面面相觑中,都在想一件事——是谁没了性命,才叫姜姮做出了这失礼、张狂状?
姜姮又冷笑一声,下一瞬,眼中却是有了泪。
美人带泪,自然惹人怜惜,可这美人,却带着浑身的刺,动不动就要扎人一手,叫他们死无全尸。
群臣中,有从未得罪姜姮的,此刻,便在同僚的示意下,不情不愿地走上了前,小心谨慎地问:“敢问殿下,是何事发生?说来与我等知晓,也好为殿下排忧解难。”
姜姮不冷不淡斜去一眼,又捏起衣袖,轻轻按了按眼角,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便没了声响。
有些话,若由她亲自开口,就失了意味。
朱北见缝插针,钻了上前。
他身上有着正儿八经的官职,又习惯了和臣子、诸侯王往来,此刻的一套礼做下来,是叫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的。
又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引来众人侧目。
朱北洋洋洒洒说了下去,绣口一吐,就是动人心弦的爱恨情仇。
又刻意停顿,做足了说书人的架势。
到最后,群臣不管是真心,还是不得不同流合污,都露出了怜悯的哀伤模样。
而姜姮,那双被绯色长袖半遮半掩去的眸,流出了静如湖光的颜色。
朱北退后一步,颇有功成身退的意思在。
其实许多事,他也不甚清楚。
比如说,南生怎么就没了命?姜姮为何又笃定,是皇帝动的手?
里头的心思和打算,若要细想,将会牵扯出许多乱子。
朱北不怕麻烦,却也不是爱主动沾惹麻烦的性子。
既然姜姮要用他,那他只管唱好自己的戏。
就如眼下。
朱北又向姜姮道,“还请殿下节哀。”
“我的伤心,还是小事,只可怜……”姜姮叹。
眸光扫过一张张各怀心思的面庞,将三分的悲痛唱出了十分戏。
未忘了请另一主角上场。
“姜钺呢?”她又问,唉声叹息,不紧不慢。
大太监在听了这个催人泪下的别离故事后,早愣在了原地,直到又听见这声无视尊卑的叫唤,才回了神。
只再阻挠时,这双臂没了力,身子也不够硬,很力不从心。
只是,听了轰轰烈烈一场戏,还不知,姜姮死了一位宠儿,不留在长生殿落泪,却偏偏找到崇德殿的门来?
群臣、太监、卫兵皆若有所思。
为了在宫中行走的同时,保住项上人头,他们都有一双闻风而动的耳朵,从不肯错过这宫中,一点点的风言风语。
对于不久前,那发生在长生殿的冲突,自然也是有所听闻的。
逼杀公主宠儿,是小事。
帝王草菅人命,就是大事。
姜姮是冲着煽风点火,弄大此事而来的。
她扫视一眼,见一切就绪,就要兴师问罪。
她是不做赔本生意的。
既然都舍弃了南生,去做筹码,必然要换来一些更大的好处。
眼下,她心心念念,又百般筹谋的,就一件事,立皇太子。
叫那位三岁小儿,彻底成为她的傀儡。
可之后呢?
太子是潜龙,这个位置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