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能引人前仆后继,赌上身家性命,也要成为“太子党”,无非因为,皇帝之下,便是太子。
一旦山陵崩,太子就是皇帝。
群臣皆博览史书,自古离奇死亡的帝王不在少数。
就连先帝,也死得不明不白。
姜姮还未等来姜钺,不好全然挑明来意。
当下,就有忠义之士,想挑明姜姮的阳谋诡计,还未开口,一人却出现在朝廷至上,嘴边的话,便成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钺走近。
姜姮听着此起彼伏的“万岁万万岁”,一边思索着,为何太后、皇后、公主,都只能“千岁千千岁”,一边注视着姜钺。
后知后觉,太医口中“帝有疾,抱恙”之语,还是含蓄了很多。
分明是病入膏肓。
惨白面色,泛着乌青的唇,浓墨重彩的眉眼,他缓慢走来,就像是被繁琐重叠的布料裹挟。
怎会如此?
姜钺轻声唤了他,“阿姐。”
姜姮默了一瞬,原本想好的措辞,没在唇边。
姜钺示意下,拥挤在崇德殿的诸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无人出声,埋着头退下。
姜姮没有阻止。
死寂的崇德殿中。
姜钺抬眼,笑着,但依旧透露着一股衰败死气,“阿姐……你是来瞧我的吗?”
姜姮唇瓣微动。
姜钺又笑,“果然不是呢……”
姜姮抿唇。
姜钺问:“那阿姐,是为了那个小野种来的吗?”
更为缓慢,“你是为了这个小野种,才动手杀了南生吗?”
他面上笑意愈发浓烈,几乎压去了惨淡意味,显出几分艳色,又叹息,“阿姐惯会伤我的心呢。”
姜姮凝视他,不答,就是答了。
正如他在明知故问。
到了这时,再多姊妹情深的伪饰,都掩盖不住君臣之间,那些你来我往,血淋淋的撕咬。
白骨都累累了,又何须弄虚作假,白叫人遗憾。
“阿蛮。”姜姮轻声道,“我们都各退一步。”
她要太子之位。
但也要长安城。
长安城可以是陪都。
但绝不可以再独大。
只有这样,才叫势均力敌。
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杀不死谁。
这个道理姜姮明白。
她知道,姜钺也能想明白。
姜钺想不明白的,只哀哀地望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各退一步?”
其实,如果能叫姜姮回心转意,何止退一步,叫他退百步,都是可以的。
可是——
千不该,万不该的。
“姜濬没死。”
只这一件事,叫他如鲠在喉。
他又渐渐收敛了全部的表情,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天知道,他在得知姜濬死讯的时候,心中有多欢喜。
可惜,当自作聪明的臣子,将此事汇报给他时,这欢喜就落了空。
本该死的人,还活着。
总不可能是苍天仁慈,独独给了他两条命。
姜钺淡淡瞥她一眼,问:“阿姐,是你心软,还是你……根本不觉他有错?”
那酒,是见血封喉的酒,可一旦掺了足量的水,再厉害的毒,也要大打折扣。
若不是姜姮有心留一线生机,姜濬是万万活不下来的。
侍者,该诛杀。
入棺前,可以验尸。
运出宫后,也能够追杀。
这大周天下是一笔可以画出的大小,凭她昭华长公主的势,又有谁能侥幸存
活?
他这位好姐姐,说得果决,念着旧情,结果阴差阳错,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姜钺在想,若那一日,将要饮鸩酒而死的人,是他,姜姮会叫他死得体面一些,也做出如此举措吗?
算了。
不重要。
姜姮握紧了手,说出口的声音,也很是冷淡:“别动他。”
又重复,没有解释,很生硬的三个字。
是怕他派兵追杀?
哦……他是打算下旨杀他的,姜钺一怔,嘴上不饶人,“如果我要他死呢?”
姜姮回道:“陛下该知晓分寸的。”
什么分寸?她的分寸。
姜钺忍不住笑,双眼疼,肠胃疼,全身都在疼,最疼的,还是心窝。
每一个字,都像是挤出来,光光说出口,就用尽了全部的心力,“所以,阿姐……我们怎么各退一步?怎么和好如初?”
她选择了姜濬。
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是背叛。
他们才是真正的亲人。
所谓亲人,就该非你不可,这是天注定。
所以,是她背叛。
姜钺习惯被伤透心了,反正自己的痛哭流涕,换不来姜姮一点在意。
但他,是万万不能见她心想事成的。
自虐般,又笑了出声。
姜钺给了两个选择:“阿姐,选一个吧。”
总不能两全其美。
“太子之位和姜濬,选一个。”
“朕一言九鼎,会答允你的请求。”
很开明,公正的模样。
第107章 杀心他动了杀心
姜姮忍俊不禁,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
可姜钺的眼神,是如此的认真,带了几分冷冽,几分挑衅,直勾勾地凝着她。
怎么看,都不会是玩笑。
帝王一言,自然不会是玩笑。
“陛下。”姜姮放轻了声,又勾起唇,轻描淡写似的,笑了一笑,“阿蛮,这是你的圣旨吗?”
如果是圣旨,她自然要接旨。
这个称谓,是久别重逢。
姜钺怔住,忘了留心她后半句话,片刻后,抿着唇,继续得寸进尺:“自然是。”
“昭华长公主,你要作何选择?”问着,又别开眼去。
“那还请陛下,恕我抗旨不尊。”姜姮一字一句,缓慢说道。
话毕,转过身,径直离开了崇德殿,就连一道余光,都未在落在姜钺身上。
姿态算不得张扬,姜姮向来是如此的。
姜钺愣愣在原地,站立了许久,
突然的慌乱席卷了内心,一阵兵荒马乱,他不受控的,就一边踟躇上前,一边小声呼唤,“阿姐——阿姐——”
一声比一声轻,根本唤不回来人了,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时,他也停下来。
沉沉的目光,落在崇德殿斑驳的柱上。
姜钺剧烈地咳着,咳出了血,挂在嘴角。
慌乱,在无声无息中化作了,更浓厚的怨与恨。
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被抛弃,可当事实再发生的时候,他才知道,痛也好,恨也罢,都是永无止尽的坠落。
怪谁呢?
姜钺几乎咬牙切齿:“杂种,野种……姜姮,姜姮!”
要将这个名字,咬碎,吞落。
恰好这时,宦官又无声无息地涌入。
他们习惯了帝王的痴狂模样,不敢看,不敢说,弯着腰,将脑袋低在腿间了,碰上前一个托盘
盘上,有熬好的药,和一方帕子。
视线终于挪开。
姜钺未拿起药碗或帕子。
他轻声地笑了。
姜姮出了崇德殿,朱北就迎了上前,一脸殷切的,想得知殿中发生的一切。
姜姮不语,未上轿撵,就继续旁若无人般,往前走着。
朱北见他这幅模样,也隐约猜到了,会有何事发生。
若姜姮能与姜钺和好,这于他而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要在得权的长公主和天命所归的皇帝,二者选其一,总叫人惊慌失措。
但若姜姮与姜钺二人不能和好。
他也不能多此一举地去劝。
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能靠在一边上,总比被两方都记恨上,要好上许多。
路是往长生殿的路,走到一半,姜姮忽而停下脚步,侧头注视他。
朱北自然而然也停下脚步。
“你现在出宫去。”姜姮果断吩咐。
朱北眨眼。
姜姮凝思片刻。
此次上朝,连珠、纪含笑并未跟在身边,有官职,能办事的,只有朱北一人。
紧急之时,便顾不了这许多。
想着,她将姜濬的事,直言告知。
朱北骤然听闻姜濬未死。
先是反思,府中消息何时开始落后,乃至于闭塞?
又知,再想叫崇德殿与长生殿重归于好,就是难于登天。
直到,姜姮又做出指令。
朱北才回过神,慌不迭应下。
姜姮还是有些许信不过他,加重语气,“‘姜濬’早已身亡,但他不能死。若他出了事,你也不用再出现在长安城了。”
朱北跪下,满口发誓、保证的话,就差五体投地。
也不再陪着姜姮回殿,得了令,立刻转身出宫。
姜姮心中微微安定下,也加快脚步,却不是去长生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