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洋洋的,热人。
汗水从额间渗出,又流入了眼中,激得人忍不住眨眼,想用袖子去擦,却不敢。
无论是伺候姜姮的宫人,还是跟着姜钺来到长生殿的宫人,都静静立在回廊前,低着头,一语不发。
不一会,地上积起了一滩水渍。
太阳爬得更高的,烤得树更绿,花更
红。
有小太监垂着头上前,唯恐他这幅汗哒哒的污浊模样,脏了贵人的眼。
这是重罪。
但提醒帝王的话,不说,也是重罪。
“天热日晒,还请殿下顾忌龙体。”
那一双乌黑似墨的眸子微不可闻地动了一点,随后,有很轻的声音响起,像是随时随地,就会被风吹散。
“阿姐怎么说?”
小太监有几分胆怯,但还是颤颤巍巍地答了。
姜姮依旧不见帝王,以身体抱恙为由。
可分明,昨日与人通宵达旦,寻欢作乐的,也是她。
“再问。”
小太监跑去,不一会,又跑来,满头大汗。
“……陛下,长公主说,您若要进长生殿,她是绝对拦不住您的。”
所以,他要强闯吗?
姜钺笑了笑,只这笑容太过惨淡,尤其是被这烈日一照,活像是刚从怨气中爬出的恶鬼,一眨眼,就该烟灰云散。
只是,人人都低着头,没有人能见到帝王,这异样的神色。
“告诉阿姐,绝无可能的。”
他声音太轻,纵使那小太监全神贯注地去听了,却还是只听见了模糊的几个字。
身前身后,又出了一层冷汗。
所幸,姜钺又笑了一声,几乎咬牙切齿:“绝无可能。”
这四个字,被原原本本地传回了姜姮的耳中。
原先在把玩夜明珠的手,忽的停下。
婴儿拳头大的珠子,脱了手,重重掉落在地,又往前滚着,滚到了帷幕重重的角落。
无人捡起。
姜姮双目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像是出神。
“绝无可能?”姜姮呢喃着,也笑了笑,“他想叫我,死了什么心思呢?”
她的所有心思,都是我行我素的,姜钺在大多数的时候,也愿意为虎作伥,只近半年来,他不情不愿的多,甚至有时,宁愿忤逆、被背弃,都要坚持自己的念头。
其实不难猜。
只有感情和权力的事,不得不寸步不让。
姜钺曾把玉玺送到她手中。
所以,答案浮现。
“原来如此……”
姜姮细细想了片刻,水落石出了。
朱北送礼的事,办得明晃晃,当时不觉他的深意。
眼下瞧,是要一箭三雕。
姜濬、姜姮、姜钺。
送的礼,送礼的消息。
这三人,只要一人,领了他的这份心意,他所做所为,便不算白忙活一场
姜姮冷笑。
连珠忧心忡忡,并未从她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连珠,朱北有了异心。”姜姮平声道,“不能再叫他,去看着姜濬了。”
这个结果不意外,朱北此人,本就不是什么忠义之辈,眼见自己逐渐被她疏远,得不到再多的好处,总要为自己寻一个新的出路。
“殿下……您的意思是?”连珠仍有几分不确定。
实在是,朱北小动作不断,可从未有过什么显眼的过错,这才叫他,虽被人人嫉恨,却依旧风光到了今日。
姜姮:“正如你想。”
姜姮又笑了笑,笑靥如花,眉眼弯弯,她天生一副好颜色,只需要给一个好脸色,就能叫所有人沉醉于她的笑脸中。
可连珠陪伴她太久,从她还未学会,怎么用笑,用怎样的笑,去对上、对下的时候,就在她身边了。
轻而易举的,就掠过了那动人心魄的,神仙幻境般的笑颜,继续去瞧那一双眸子。
琉璃似的纯净质地,墨落水后的颜色,全然的冷意。
在一次又一次的下令中,她习惯了生杀予夺,当杀心成了寻常,又怎能瞧出决然之意?
连珠深吸了一口气:“是。”
这样的事,是绝不好耽搁的,必须在走漏风声前,便结束一切。
她立刻转身离去,乃至于,忘了同姜姮行礼。
姜姮自然不会怪罪,也注意到了,她那过于迟钝的反应。
顾不着连珠在想什么了。
长生殿内,又空荡了,每次欢欢闹闹之后,总会有一段漫长又寂寥的时光。
最初时,姜姮也曾不习惯,甚至还怪罪是那群不识好歹的客,带来了这让她无所适从的安静。
时日一久,这份过分的静,就显得可贵了。
她更习惯于此。
为此,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广邀宫内宫外,那些心往长生殿者。
无人注视她。
无人跪她。
姜姮来到了偏殿。
躺到了榻上,缓慢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双眼却大大睁着。
如今,朱北也要死在她手中了,但这次,无人会救他。
细细算来,朱北唯一的错处,就是不忠,可这一个错处,足够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们要一条会咬人的狗,却不能叫这条狗,发了疯,咬伤了自己。
姜姮急切地,等待着一个消息。
当棋局被彻底地打乱,才能由她,再主宰一切。
届时,一切,就能称心如意了吧?
姜姮闭上了眼,久久无法入睡。
另一边,无法安睡的,还有朱北。
自那份重礼送到城外,已过去了七个时辰。
中间,他几次差人,将此事“不经意”地传出去,想来,未央宫内,那两尊大佛,该早早就听闻了此事。
为何,还未有消息?
朱北辗转反侧,夏夜人燥,他身上出了许多的汗,金蚕丝所制的里衣密不透风,也透不出去一点汗水,就这样,黏在身上,捂得人要窒息。
朱北又翻身。
就在这时,一双软绵绵,却无多少份量的肉胳膊探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腰上。
女子的声音,娇滴滴的,能挤出蜜来:“大人,睡不着吗?妾为你点安神香可好?”扬起脸,半明半暗的烛光下,这张美人面,与姜姮有七分相似,剩下的三分,差在神韵。
听这声,看这人,明明是寻了许久,才寻见一个如此称心如意的宠儿,可眼下听着,瞧着,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
朱北径直坐起了身,胡乱的,将堆在身上的锦绣被、玉臂都推至一旁。
那女子不知发生了何时,也坐起了身来,一脸惊恐。
唇还一开一合,呼喊着:“大人?”想去轻轻拉扯他。
朱北看着便气,怒斥道:“下去。”
还重重踹出去一脚。
那直击胸口,美人惊叫出声,垂着泪,抽抽噎噎地离开。
连着躺在朱北脚边的一个娈童也惊醒,睡眼还朦胧,不知发生了何事,先见一脸怒气的朱北,立即手脚并用爬下了床。
屋内安静了。
可朱北的心绪,并未因此平复。
朱北简单披了衣物,招来人问:“今日宫中,可有事发生?一五一十,全都说来。”
这是今日第二次,传人问话。
如今他在姜姮、姜钺前的地位大不如前,因此更需要有人时时刻刻替他盯着。
一个洒扫的宫女,一位从未见过帝王的嫔妃……
即使他们都不被贵人们瞧见,可换一边,依旧能分一个位次高低。
有不少人拥簇在朱北身边,为他做一些通风报信的小事。
奴仆将这些事,简单汇报了。
乍一听,与从前的,别无二致,姜姮照样寻欢作乐,姜钺
依旧不见臣子。
这二人,仍然是王不见王,向全天下人,上演着一场宫闱间的闹剧。
可朱北并未松了一口气,相反,其神色愈发凝重。
不该如此的,他今日做了这许多事,可不是为了见这一成不变的未央宫。
只有姜钺愈发仇视姜濬,姜姮愈发反感姜钺……
只有这混乱不堪的一家子人,更加混乱不堪,他才能伺机而动,寻到往日的荣光。
“大人……”奴仆不知所以,只小心翼翼看着他。
朱北眉头紧锁。
忽而,他慌乱地转身回到了屋内。
屋内早不见美人、娈童,就连那轻轻软软的纱,晦暗不明的烛光,也被收拾了去,只留下一股淡而暧昧的甜香。
他手忙脚乱的,收拾着细软。
朱北心头,有恐慌逐渐滋生。
一切的寻常,便是反常。
他不是第一次逃难,因此对死亡的气息,保持了极度的灵敏,自觉,和狗鼻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是这一次,和当初从青阳县离去,区别太大了。
首先是这成箱的宝贝,他一人双手,根本拿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