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时不时应答几声,但张浮看得出,她并不满意。
也是,北疆有的,这长安城也有,甚至更佳。
就算翻遍北疆三郡和都城长安都寻不到的物件,长生殿也不会缺。
张浮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来讨眼前人的趣。
他有些沮丧。
姜姮瞥了一眼,若无其事地道,“如今,长安城中,可还有人敢轻视你?”
“无人。”张浮答。
不止无人轻视。
见他如今官途坦荡,更有不少勋贵私下打探他的婚事,有意招他为婿。
仿佛在当初他身负家仇血恨,苦苦哀求时,那些闭门不出又冷眼旁观的人,与他们毫无干系。
姜姮又问:“可曾回北疆看过?”
张浮长久愣住,身为世家长公子,他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他听出了姜姮的言外之意。
她想问,北疆谋逆案。
而张浮家事,是此案引火线。
见他久久不回答,姜姮也不急。
河边有蒹葭葳蕤,远处稻浪阵阵,她看得认真。
“殿下为何想问此事?”张浮还是谨慎。
姜姮并未笑,就用干净澄澈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若今日问这话的是太子,或其他皇子,你会有此一问吗?”
他沉思沉默。
姜姮了然,“你认为,女子不该关心朝政?”
“自然不是。”张浮下意识为自己争辩。
姜姮笑得眉眼弯弯,“既是如此,张郎君为何不肯告知我。”
她在诡辩。
事实上,换做其他皇子来打探北疆谋逆案,张浮也不敢多言。
但她说得太理直气壮了,就这样把人忽悠了进去。
等到张浮反应过来时,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
“殿下,臣之所言,并不是抱怨……”张浮急忙找补。
“本宫知晓。”姜姮笑着点头,“只当做,你我之间的私语。”
她俏皮一笑,像是累了,施施然
离去要车上。
张浮见她动作,欲言又止,伴她回去。
上车前,姜姮忽而想起了什么,帘子还停在手间,侧身叮嘱:“张郎君,此次前去,是往四姆山青阳宫。青阳真人喜静,普通兵卒不得上山,到时还需你来打点。”
这次,过了半晌,张浮才出声应答。
姜姮收回眼,自行又回了车上,紫竹帘子被放下,将里头又遮得严严实实。
张浮在凤车外站立,望着这一席竹帘,久久出神。
日落西山,他的影子打在黄泥地上,又长又细,颇为寂寥。
“则潜,今日得偿所愿了。”
一小兵上前打趣。
他走近后,才见这向来温和腼腆的中郎将双唇紧抿,眼露惊慌,连放在佩剑上的手也在不自觉战栗。
他被此景吓到,急声询问,“发生了何事?”
“公主的随行宫人呢?”张浮出声询问。
那小兵答:“都在不远处歇息呢,
张浮:“怎不入车伺候?”
小兵莫名:“殿下嫌车内拥挤,便不让他们贴身伺候了。”
追问,“怎么了?瞧你脸色不对,亲眼再见昭华公主一次,可是你日思夜想的事。”
“无妨。”张浮摇头。
他不欲多言,转身离去,眸子沉沉。
昭华公主在车中藏了个人。
虽只于帘下匆匆瞥见一眼,但张浮肯定,那腰身,那背脊……是属于男人的。
他脚步沉重。
姜姮在下边转了一圈,吹了风,再回那逼仄狭小的马车上时,心情舒畅了许多。
她对着铜镜,细细顺着发,还悠悠地哼着小曲。
等梳顺了乌发后,她又对镜点胭脂,只车窗紧闭,帘子也放着,车内昏暗无光,实在瞧不出颜色。
她侧过头,去看辛之聿。
“阿辛。”
此次出宫短则半月,她自然舍不得他的,便又锁住了他的左手,藏在了马车里。
此时,少年只着了外衣,衣领处半敞开着,隐约露出一漂亮又白皙的胸膛。
他闻声,只抬起眼。
倒也是做出些许反应了。
姜姮冲他笑了笑。
“张浮同我说了许多,你屠了张家,又斩了流寇……这些事,他都和我说了。”
她边说着,边往前挪了些许距离,挑起他领口的衣料细细看着。
这料子是她亲自选的,黑底金线。
当时吩咐的时候,她并未细想,只是想着或许会合适。如今细致瞧了,才发现是如此张扬……甚至张狂的料子。
她眸子上下一扫,很是满意。
漂亮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料子,都是漂亮的。
姜姮絮絮地说道:“他还说,你带辛家军闯入张邸时,是在一个雪日。你拔出来剑,抹了他父亲的脖。血溅三尺高,滴在雪堆上,而他就藏在雪堆里……”
“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霸王。”
“殿下宅心仁厚,这是要为死者讨回公道吗?”辛之聿随意扯了个笑,眸子是凉的。
姜姮笑了笑。
那夜,她和辛之聿说得很明白。
又是那些车轱辘话,一个公道万条命,但那日有些不同。
孙玮出现了。
正如张浮恨他。
辛之聿也恨着孙玮。
可一人是锁在长生殿内的罪奴,一人是出入高堂的郎中令。
怎么比呢?
聪明的鱼儿想要咬着饵,自然得往钩子游。
这几日以来,辛之聿虽还是个乖戾逼人模样,却也渐渐学会同她虚以委蛇。
挺好的。
如果他能笑得更真实恳切些,更温顺美好些,就更好了。
她的指抚上了辛之聿的脸庞,从眉梢到眼角,再是唇瓣。
“不,本宫只想问。张家人的血,是什么颜色的?同我身上衣,孰佳?”
第12章 爱恨“人人都恨你,但我爱你。”……
姜姮这一问,刁钻但有趣。
辛之聿愣了片刻。
紧接着,他半眯着眼,认真回忆。
这一年半载内死了太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好的,坏的,男的,女的,各种各样的人以乱七八糟的死法,没了一堆。
但流出来的血,都是一样的颜色。
有点暗,很腥,挺脏的。
没什么特殊。
但辛之聿记得那场火。
屠尽张家满门后,他手下兵卒放了一把火。
烈火从前门烧到了后院,整整三天三日,燃到最后,也就还在吞噬那所剩无几的残垣断壁。
北疆的雪厚且沉,平日看,是灰蒙蒙的一团。
但那日,在冲天火光中,雪映着星星点点的亮,再瞧去,忽有几分澄净。
火、雪、他手中的剑。
辛之聿只记得这些了。
姜姮抬手,金丝纹红锻衫,袖中有清香徐来。
答案显而易见。
“自然是殿下。”辛之聿别开眼。
说得心不甘情不愿,连奉承话都不会。
姜姮挑眉笑:“我就当你是真心实意。”
外头卫兵已整修完毕,行队又行驶向前。
帝王之女,爵同诸侯王,出则驾四。
可纵有驷马齐驱,这凤车也摇摇晃晃,坐得姜姮晕头转向,只欲倒在一旁,长倚不起。
她在软榻上靠了会。
车内静极,静到只能听见车轱辘滚在碎泥块上的声响,燥得人脑袋更晕。
她倦声问:“你怎不语?这张浮与你,也有深仇大恨呢。”
辛之聿瞥她,原不愿理,但见那双漂亮眸子正半睁半阖地望着他,便皮笑肉不笑。
“长安城中,谁不恨我?”
恨他,是忠君报国。
报国难,恨他易。
既然如此,自然要恨他。
姜姮被逗乐,双臂拢着丝织莲花枕,将半边脸埋进去,低低地笑出声。
“是啊,孙玮、张浮……人人都恨你……不对,有本宫爱你,那些人又算什么?来日方长。”
她将那个字说得轻而易举。
辛之聿不愿接话。
姜姮正难受着,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春蚕丝本是柔且软的,可在层层叠起做成枕形,又往里头塞了驱邪散暑的草药后,便失了原先的轻盈。
她双臂红了一片,身子半边透着酸麻。
姜姮蹙着眉,眼见要发脾气,双眸一转,目光便落到了一旁的辛之聿身上。
“手拿开……让本宫靠靠……”
她说着,身子自然而然地倚上了他。
那双软弱无骨的双手就搭在他肩上。
她的呼吸打在胸膛上,仿佛乍暖还寒时的一缕风。
又痒又奇怪。
辛之聿深呼吸,忍住跳起躲开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在北疆随手可抓来的狐狸崽子,也不是那群王八羔子打着为他庆功的名头叫来的乐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