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真实,她不会说。
就如,那最初拿着剑,抵在她脖子上,吓得她从梦中惊醒的人,是姜濬。
她分得很清,因为辛之聿的剑,向来是很稳的。
姜姮垂着头,低眉顺眼中,竟有几分忧愁,宛若一朵暴雨后的花。
这副模样,是她刻意叫辛之聿看见的。
当然,极有可能,他是能看出她的别有用心的,但这并不重要。
辛之聿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姜姮想,无非是一点真情。
他太重感情了。
果不其然,在姜姮做完了这处戏后,辛之聿就无言了,他安静得站立在原地,久久注视她,久久无声。
姜姮没看向他,连余光也不曾,但在某一刻,两人都真切地看见了彼此,也不再保留什么,只剩算计和算计赤/裸相对。
过了一会,他转身离去。
同一时刻,四周的兵卒收齐了刀矛。
姜姮松了一口气,远远望着辛之聿背影走出院子,离开视野,清楚此时,自己是要跟上去了,但余光中,朱巧妹狼狈的身影,如此显眼,叫人无法忽视。
“阿巧……”姜姮上前,往朱巧妹走去。
她身前身后的几人,显然对辛之聿的心思是很了解的,见姜姮走近,退后了一步。
姜姮将地上的朱巧妹搀扶起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身上的尘土,低声道,“此地,不能再待了,必须离去。”
未等到回答。
朱巧妹仍旧望着朱阿婆,绵长的视线变作了最初的她,要与母亲血溶于血,肉连作肉的她。
姜姮心中一跳,握着她胳膊的手加重了力气。
“你在想什么?”姜姮急声问。
朱巧妹大梦初醒般,缓慢侧过头,望向了她,一双眼是赤红一片。
姜姮一顿,再次开口,“
阿巧,我还未同你,说过我的过去吧?宫中,是有许许多多的富贵,是许多人究其一生都难以见到、想到的奢靡风光……但是,你知道我阿娘吗?她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心也善,她死了。”
“死在我和阿弟的眼前,是我爹爹动的手。”
“她死前,和我谈过一次话,她说,我要活着,必须活着。”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狼狈不堪,哪怕没个人样,都要活着。”
“我想,朱阿婆死前,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血珠子再次成串的,从她眼眶中淌下,朱巧妹渐渐哭出了声,就是孩子样的哭声,姜姮听着,紧紧抱住了她。
见她还泣不成声,抓紧时间,继续叮嘱,“来日,我们不一定有机会能重逢,但若我能平安脱身,必然会去寻你。阿巧,我会记着你,你切记要保重自身。”
姜姮又细细想了许多,虽说她并无一人孤身在外游走的经历,但听得多了,也就有一番话可以说。
她算着时间,说完了话,也松开了手。
这时,朱巧妹主动抓住了她的手,声中哭腔还在,又有惊恐,“我……小月牙,我看不见你。”
姜姮一怔,不自觉捏着袖子,就擦拭着朱巧妹脸上的血泪,因她刚刚的话,朱巧妹早已不再哭泣,可血色一大片一大片的,擦不干净。
从前是听闻过,有人哭瞎了眼。
可……朱巧妹这样的年轻,怎么就……
姜姮用力咬住了唇,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寻不到一个头绪。
一旦朱巧妹成了盲女,就无法独子在这世间行走。
倘若让她舍弃了她,姜姮自问,如今
正当姜姮忧心着,一人无声无息地走近了。
“久久不见殿下出现,某按捺不住,只好主动来请了。”
姜姮抬眸,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朱北。”
朱北笑了笑,“呦”了一声,行着礼,“原来殿下,还记得在下吗?”
不看此情此景,不细想,只瞧这一身的风度,算是很风流倜傥的。
姜姮一只手,还是护着朱巧妹,一双眼由上至下将朱北打量,她道,“方才,在铺子里的人,是你。”
已不是问话,只是确认。
“是。”朱北拉长声音答,方才,正是他率先寻到了姜姮的踪迹,又差人快马加鞭将此消息带给了辛之聿。
“殿下信吗?其实某心中,是很不愿将殿下拱手让人的……”
朱北话还未说完,姜姮先声夺人,又冷又刺的一句话,“只你做了旁人的狗,又怎能不听话?”
朱北一愣,接着又笑,倒也不生气。
因她说的,也是实话。
在辛之聿面前,她要示弱,要小心谨慎,因为辛之聿手中的刀就算杀不了她姜姮,也能砍了她心上的几人。
而他朱北,又有什么呢?
如今二人算不得主与仆,但也远远称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殿下是知道我的难处的。”朱北轻声细语道,“人人都轻贱我,只从前有殿下护着,北才能苟延残喘着……”
“可后来,殿下您舍弃了臣,又起了杀心……北实在怕,虽说是贱命一条,但不能不爱惜,为了活下去,总要为自己寻一条新的出路。”
他哀而不伤,怯而不卑地说着,可他口中的新出路,是背主求荣。
当日,玄裳军攻下长陵郡,只用了不到三日,这其中正是朱北的“功劳”,因此,朝代更迭,朝廷动乱,他这位“朱大人”还是旧日的风光。
寻常人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来不及说三道四。
可作为被背弃的旧主,姜姮很是有理由生气。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朱北愿意承受姜姮的怒火。
可姜姮,不愿再搭理他。
她搀扶着朱巧妹往外头走,因为是两人的行路,步子变得很沉重,她们就不紧不慢,视若无睹地,掠过了他,已行至了朱北的身后。
“殿下还是从前模样呢。”朱北轻声感慨了一句。
他还是朝着原来的方向,前方的土地是凌乱的,几人的脚印叠在了一起,但朱北还是能清晰准确地找到姜姮留下的痕迹。
他想到了旧人,一位估计早已被众人遗忘,唯独他不敢忘的旧人——那位因触怒姜姮而死的,青阳县县令。
他的第一位主子。
那位老县令,虽然在政绩上,向来碌碌无为,很是平庸,但毕竟活了这许久的年纪,在识人上,很有一些能耐。
他曾看着朱北说,说他,是个恨不得天下大乱的主。
也说他,是一个养不熟的狗。
朱北想,他说对了一半,只有一半。
他是巴不得这世道越乱越好,乱世出英雄,他就算做不成英雄,也想趁着乱世,混出一点不干不净的名堂。
但他,也是有几分忠心的。
否则,姜姮这样对他,他绝无可能再为她做事。
“殿下不肯为我留步片刻吗?”
朱北缓缓转身,“说不定,某能为殿下,带来意外之喜呢?”
第134章 再见“但你舍不得”
姜姮脚步顿住,微微侧过头,余光自朱北身上快速划过,他低垂着头,拱着手,只一双眼眸不曾挪开,还是似笑非笑且直勾勾地望着她。
一个绝无可能安分守己,且很“好用”的……人。
从前对朱北,她就是这样评价,如今只改了一点细枝末节。
但这一点不起眼的细节,却叫她,不会做出同曾经一样的决定。
“小心脚下。”她提醒着。
朱巧妹压着声中的惶惶不安,“嗯”了一声。
她换了个手牵手的姿势,与朱巧妹不再是并行,而是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以便叫她脚踏实地些。
脚踏实地……
姜姮心思一动,又满心茫茫然。
原来如此吗?
原来,她也想“脚踏实地”些。
但今日一离开,或许就再无可能,回到这处安静怡人的村子了。
姜姮抿着唇。
“小月牙……”朱巧妹眼盲,心却更透亮,因她忧惧着,更能懂姜姮心中此刻的异样。
“没什么,我们先离开,之后的事,我来想法子。”姜姮说着话,安抚着她,但对于自己口中的“之后”也是模糊不清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姜姮小心牵着朱巧妹,正要踏出院子的一瞬,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遗憾,些许笃定,是朱北。
姜姮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很纤细的一个人,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朱北望着她的背影,欢欣雀跃,太欢心了,满心都在跳动,这是后知后觉的情愫,半年前,他很是为姜姮担忧过的,怕她也烂成了一堆枯骨。
那就没意思了。
有些人,只是活着,就能叫这朝堂、万民都不得安生,姜姮便是这类人,只有一个前提,便是“活着”。
死了,什么都做不了的。
姜姮活着呢。
朱北高声:“在下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殿下,从前是,今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