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知道的,因当初长陵郡放行一事,即使长安城内实际的主人换了一波,崔氏一族也未算到清算,甚至更胜从前。
他的父亲,仍高居丞相之位,叔伯等人也入了长安城,新任了重要的官职,这一切的调动,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则下,是突兀的。
但……以论功行赏的规矩来说,又是恰得其分
。
“殿下……今日唤臣来,是为何事?”崔霖小心问。
若说论功行赏,有过必究,他在姜姮处,是犯了大错。
姜姮还是不谈正事,闲谈般,“当初你离家数月,你家中那一屋子的美人,没有乱了套?”
崔霖有冷汗落下,如实告知:“臣下的几位妾,早在得知臣‘叛逃’消息后,就裹着钱财潜逃离开了。如今陪在臣身边的,也就臣妻一人。”
说着,他不免苦笑。
谁能想到,当初情场得意的长公子,现下,全是失意呢?
“原来如此。”姜姮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轻描淡写道,“我一人在长生殿。也很无趣的,不如请尊夫人入宫来陪我?”
话说到此,崔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无非是要威胁他,逼着他,为她做事。
但想起家中并不温柔似水的妻和尚且只会哇哇大哭的女儿,崔霖只能认命。
“姜姮,直言吧。”
他重新起身离座,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却是直呼大名。
姜姮瞥去一眼,清楚他的不满,面上还是不在意地笑着:“何来这般见外?”
崔霖继续苦笑:“当年的事,是我办事不当。你可以怪我。”
“怪你?”姜姮手一顿,将指尖的暖玉棋子扔回了盒子中,“是该怪你。原本指望你能将玄裳军灭于长陵,却闹到了如今的局面。”
话锋一转,“但若真说错,当年之事,是本宫一手筹谋,若要遗臭万年,我比你更有资格。”
崔霖猛地抬头。
姜姮神情自若,俏丽五官,白皙肌肤,容光依旧,可眉眼之处藏着的魂蕴,却同从前的截然不同了。
“从前事,我做错许多,许多人因我而死……”姜姮眼前又闪过那小小土包,心头隐约泛酸,酸得太狠,几乎叫她以为,这不是自己的身子。
眼前的一幕又一幕,也是借旁人的眼,隔岸观火的一处戏。
“我知错,但我生性如此,让我以死谢罪,是万万不可能的。”
姜姮站起身,绕开了柔软的坐垫,站在了崔霖面前。
在崔霖的注视下,她身子渐渐低下去,双膝缓缓碰到玉质地面上。
崔霖惊愕。
姜姮竟是向他下跪。
他连忙起身,想要搀扶姜姮,手伸出去了,却又不敢直接触碰,崔霖心思一转,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但未持续太久,因姜姮又开口:“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
到了这时,无论姜姮说什么事,他都只有满口应答的理了,忙着点头,“殿下尽管说。”
“我要你,帮我送一个人出去。”
姜姮双目灼灼。
“是……谁?”
姜姮道出了朱巧妹的身份,又言简意赅地说了同她的纠葛。
最后补充,“她与朝政无关,并不知宫中琐事。”
说了这许多,都是为了让崔霖放心接下这个麻烦事。
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叫做“朱巧妹”的寻常人物。
崔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熟悉过去的昭华长公主,因此能在这位傲气狠心的长公主殿下面前,应答如流,装模作样,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日的姜姮。
殿内安静许久。
“殿下……”崔霖犹豫出声。
姜姮缓慢抬起身,注视着他,轻声道,“若你不应,我只好请尊夫人,来这长生殿,与我一叙旧情了。”
是既要示弱,也要威逼,无论他崔霖吃软不吃硬,还是吃硬不吃软,都要逼他吃了这烫手山芋。
而最后这句威胁,正是崔霖所能应对了的。
他再次道:“还请殿下放心——”
第136章 忠心“试什么?”“忠心。”……
崔霖刚离开。
“就这样叫他离开?”阿弃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一双大却缺少神韵的眼眸,还凝望着崔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道上。
“嗯。”姜姮又把首饰匣子找了出来,翻找着里头的物件,未抬眼。
阿弃上前:“你叫他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朱……是为她?”
他不记得朱巧妹的名字,但就此事而言,她叫什么名字,又长什么模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姮的这份心思。
叫他惊讶。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姜姮放下手中的金镯子,声音平稳,“先试试他。”
阿弃又问,“试什么?”
“忠心。”
忠心。阿弃念着这两个字,半信半疑。
另一边,崔霖顺利出了未央宫,一回到家中,就有奴仆来传话,说是他父亲崔相,叫他去书房。
崔霖不敢耽搁,也未换衣,径直地来到外书房。
“父亲。”崔霖推开门。
崔相:“嗯。”手下是一封信件。
“看看吧。”他将手中信件递了出去。
崔霖接过,仔细看着,眼中闪过惊讶。
崔相站起身,在这数百日的动荡中,他日日殚精竭虑,不可避免衰老了许多,发丝、胡须全白了,就算加上个二三十岁,说作七旬老汉,也不会有人怀疑。
“父亲……这是……”崔霖捏着信纸,还是不敢置信。
崔相长叹道:“正是前线的讯息。”
“是……”
崔霖垂下头,颤抖的手上是龟裂的疮,正是曾经在长陵郡时留下的,饱经风霜的影子。
这大半年间,天下各地都有姜姓诸侯王举旗讨伐,声势浩大。
只从前姜钺在位时的七王之乱,实在叫他们元气大伤,以致于对上玄裳军——这样一支由草莽、流民组成的草台班子,也久久未讨得一个好。
“两军对峙,伤得只有百姓啊……”
崔相背身,面朝书架,架子上是圣人之道,匡扶王道,安定万民,他的声音发颤。
信中所言,不是哪位将军的战绩,哪位小兵的英勇。
而是,百姓,万民。
这简单几字概括的家家户户,妻离子散,活在水深火热中。
正如史书上“岁相食”的寥寥几笔。
崔霖若有所感,直直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
“你叔伯糊涂,一朝一夕的富贵,浮云而已,崔氏一族,切不可遗臭万年。去见他吧。霖儿,你自长陵回来后,便是脱胎换骨。”
“崔氏一族的来日,将在你手中。”
崔相字字沉重,狠狠砸在崔霖心头。
“去——”
崔霖听着,不知为何,步子也有了千斤的沉重,明明是早已选好的道路,却迈不出去。
又一声——
“去!”
崔霖小跑了起来,直直到了后门处,他的马还未被拴上,由马奴牵着,喂着饲草。
崔霖直接牵过了缰绳。
他的贴身小厮跟了出来,高呼:“少爷少爷!少夫人叫你过去。”
崔霖回首,“告诉颂娘,我晚些时候去看她。
这个“晚些”到底是何时呢?
给不出准确答案,他甩下马鞭,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崔霖来到长安城内的一处小院子。
这处院子,是一进的普通规格,与左右的房屋并无不同,可在两年前,这是满城文
人争相拜访的地。
如今,故人依旧,却无从前热闹的景。
崔霖快步走到院子中,将要推门而入时,却犹豫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离开。
家中的妻女还在等他。
母亲缠绵病榻已久,日日要见他这个独子。
他明确地感知到,今日不同以往,一旦他踏入此屋,势必叫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他是否真有如此勇气呢?
崔霖想起了在长陵郡见过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紧紧捏住这封写明前线“战况”的信,推开了门。
“姜濬,是我。”他轻声道,双目坚定。
榻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月牙白的衣物随动作落下,这是一张美人面,一架神仙骨,若说美中不足,便是这极其淡的唇色,几乎惨淡了。
“稍等。”姜濬浅浅一笑。
崔霖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将一旁案牍上的药拿起,一饮而尽,眉头轻轻蹙起,显然是苦药。
“你知晓……是我。”崔霖明知故问,他捏紧了手中的信件,又松开手,将信递出去,“父亲同意了。”
“崔相是明理之人。”姜濬轻轻点头,接过信纸上,放在一旁烛火上,任其卷起火舌,吞没纸张。
对于父亲,崔霖说不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