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看得真切。
于辛之聿而言,虽是凶险,但正如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要他愿意舍了一只手,去反握住张浮手中剑,未必不能反杀。
他的力气有多大,姜姮是清楚的。
而他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暗色,她也不是第一次亲眼瞧见。
她自然而然笑道:“自然舍不得。”
“收拾烂摊子是件麻烦事,可舍了你,本宫也不愿。”
她笑得很漂亮。
她微笑,嘲笑,哄堂大笑,怎么笑都不会失了气度,总是得体又鲜活的。
也是本事。
辛之聿从来都学不会这样好的本事。
所以结了无数仇。
他盯了一会,挪开了视线。
贵人尊容,从不是无名小卒可随意打量窥视的。
公主却未曾动怒。
二人同车出行,又站在一块,华裳上的流光似融为一体,正是亲密无间的模样。
张浮被反手压住。
他狼狈不堪地望着二人。
心中的惶恐像荒草被野火燃起,烧成一片。
他想问问。
问殿下,为何护着辛之聿这一罪人。
问她,为何选择了这罪人,当初还要为他申冤。
可张氏长公子有着自己的骄傲,他问不出这话。
姜姮却翩翩上前来。
那一
双玉底靴停在张浮面前,上头指头大的东珠一颤一颤的。
张浮迷茫地抬起眼。
姜姮慢条斯理道:“张郎君有何不甘心,可与本宫说道一二。”
是这句话……
那日,她说的也是这句话。
“张郎君是错怪了阿辛,幸而今日本宫在,也好为二位郎君,消解误会……这便是两全其美。”
姜姮还在继续说道。
他的目光不受控地越过了姜姮……
她身后,有一双眼睛正望着他。
在眸子深处,张浮看见了火红的夜色和冰冷的雪。
第14章 杀他(二)“再有下次,本宫亲自杀你……
姜姮了解张浮。
准确说,是了解那群以君子之名标榜自身的世家长公子。
他们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和气矜贵的,即使受了屈辱,也不会当众撕破脸皮,闹得彼此都下不来台。
这说得好听是沉稳持重,说得直白点,却是瞻前顾后。
姜姮眸子一转,腹稿已打好,她缓缓开口,正是劝说:“张郎官莫要意气用事……”
这时,却有一道剑光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从她眼前闪过。
只见张浮一个飞扑,便已从一旁卫兵手中夺去利剑:“辛砚!我取你命来。”
他浑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杀意。
剑破风而过,直向辛之聿刺去。
姜姮被惊到,脚下一踉跄,还未等站稳,急声高呼卫兵。
“快拦住他!”
“噗嗤——”
利器刺破了皮囊,划入血肉。
闻声挥矛的卫兵呆愣在原地。
让人作呕欲吐的浓烈腥臭味随着风扩散。
姜姮提心又吊胆,顾不上脚腕处隐隐的痛觉,拨开身前护驾的几人,快速上前。
张浮的右手上仍紧紧握着那把剑,剑上干干净净,只沾了些许尘土,而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辛之聿俯视着他,是寻常口吻,他说:“我的命,你取不走。”
姜姮听着,看着,忽而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面嫩的小太医还是有些本事的,至少已经治好了他的嗓子。
辛之聿利索地将捅入他脖颈处的金簪拔了出来,仿佛只是拔了一根草。
张浮如一滩烂泥般滑落在那滩血泊中,和自身的部分重新融为一体,双目依旧睁着,像是死不瞑目……
无人敢动,一派死寂。
姜姮见状严声力喝:“快唤随行太医上前诊治。”
“是!”有人慌乱应答。
此次随凤车出宫的人员本就出众,在姜姮一声命令后,他们很快恢复了井然有序。
几个宫人用粗布和芦苇编了简易的担架,张浮被抬走。
辛之聿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她。
那日也在斗场,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冷静而淡漠。
不……其实不同。
很多细枝末节都变了。
姜姮忍着恶心,一脚一脚踩入血泊中,站定在辛之聿身前,抬眼直视。
他气定神闲:“这是你的金簪,殿下想要回去吗?”
松开指,那叠着新血旧渍的金簪就稳稳当当地躺在这布着厚茧的手中。
姜姮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金簪,是她当日在斗场时所赐的,簪过她的发,刺过虎躯,今日又捅了人身,真是……经历颇丰。
她抬手打掉了金簪。
辛之聿手臂微麻,他望了眼空掉的手心,问得很随意:“殿下不喜?”
姜姮盯着他。
辛之聿道:“多亏了殿下赐的金簪,让在下不至于仍人宰割。”
姜姮仍不言,只那双漂亮的浅色眸子太明亮,轻而易举代替了言语,道清了她的心思。
她很生气。
这么花言巧语的人,被他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未出长安城时,姜姮说,要与他约法三章,要从长计谋,不得冲动莽撞。
说她,会一步一步为他夺回公道。
她说了一堆道理。
但张浮想杀他。
他就先一步杀了张浮。
这个道理更简单。
辛之聿扯出一个笑,又要开口时,却被姜姮直直地甩了一个巴掌。
不重,很轻,甚至比不上从前喂草料时,被马用嘴拱一下的力道。
辛之聿怔住。
原来她这样能言善辩的人,真气极了,是喜欢动手的。
这一处的狼狈很快被收拾干净。
张浮也被转移到其他马车上,生死不知。
很快,沾着一手鲜血又满脸焦灼的太医找到了姜姮。
“殿下!中郎将血流不止,性命垂危!”
这些太医原是为姜姮准备的,都是太医署的精锐。
他们既然如此说,那多半,张浮活不成了。
姜姮沉声:“性命垂危?那便还没有死。尽力抢救,同时,将他护送回城。”
太医又焦头烂额地离去。
紧接着,负责记录的女官犹疑地上前:“殿下……今日之事,该如何回禀。”
姜姮出行前,皇帝特意嘱咐,要求公主身边人应事无巨细皆记录,再由卫兵快马加鞭,将书信送回长安城。
日日如此。
殿下随行人员身受重伤,这必然是要上报的,更何况,生死不知的是皇帝亲自挑选以护公主平安的中郎将。
但女官是长生殿的人,她需知姜姮的想法。
“路遇不长眼的寇匪,或者说张浮骑马撞树上了……随便找个由头。”姜姮皱着眉,飞快地说道。
女官下意识用余光瞥了眼辛之聿。
姜姮冷笑出声,不知在嘲谁,沉声道,“便这样回禀父皇吧……毕竟,本宫无恙。”
女官应声离开。
“殿……”
他只发了一个音,姜姮“啪”的一下,又甩了个巴掌。
还是同一边。
辛之聿在地下牢狱、斗场囚笼这样昏暗的地方关了半年,又在长生殿好吃好喝的被养了一旬。
那一张本就俊秀,精致得显得雌雄莫辨的脸,更是白皙。
两巴掌下去,立刻浮起了浅浅的红。
辛之聿敛了神色,只定眼地注视着姜姮。
他受过剑伤,被猫抓过,被狗赶过,小时候从马上跌落的疤还留在大腿上。
两个巴掌而已,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辛之聿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她为何……要帮他。
他想不明白。
纤细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长长的指甲刮在两颊。
姜姮见他生气,笑出了声:“怎么?也想杀我了?”
她慢悠悠地说,好像心头的怒气已被驱散:“我讨厌给人收拾烂摊子,本宫说过的,就方才,但你还是动手了。”
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
明明她都那么用心去哄他了。
这人还是我行我素。
真让人气恼。
辛之聿也笑。
张扬肆意的笑。
姜姮第一次亲眼瞧见的笑容。
他附身向前,那张好看的面庞就顺势落在姜姮手心,就像乖顺的犬求着主人的爱抚。
但那双大眼仍灼灼地逼视着她。
姜姮半眯着眼,看清了残留在他眼眸深处的炽热的狠劲。
“殿下果然舍不得我?”
辛之聿的嗓音其实很好听,明朗清润,尤其在明目张胆试探时,会微微压低嗓子,更悦耳动听。
“是啊,舍不得。”姜姮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像是很困扰,又像是在估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