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一瞬,安静弯腰上前,跪坐在辛之聿身侧,随后再将水盆放在脚侧,打湿帕子,拧干。
“我来吧。”
未等福全做出反应,辛之聿已经将湿帕子拿在了手中。
他干脆利落地将整块的帕子叠起,往前胸后背快速擦了几下,不一会,便除干净了那些胡作非为的痕迹。
福全愣愣地看完他的动作,直到那被墨汁染青的帕子又出现在眼前时,他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避开视线,接过帕子。
随后,他端起水盆,起身就要离去。
却听身后的辛之聿忽而发问:“这耳坠如何?”
福全迟疑地转过身来,飞快地抬起眼,只看了一眼后,就收回视线。
他不做声。
但那一眼已经告诉了辛之聿答案。
“是极好看的?她向来挑剔,寻常物件瞧不上。”辛之聿垂眼淡然道。
福全应和:“殿下怜惜公子。”
辛之聿压住了冷笑,只缓缓眨眼,“我在这偏殿中,也是终日无所事事,你若得空,便来陪我闲聊。”
福全诧异。
“你不愿伺候我?”辛之聿挑眉问。
他耳上的绿松石本是无光的,只因地上珠宝闪烁,这内敛的松石也便有了光。
这微弱的光,落到了福全眼中。
他唇颤了颤。
“把这些东西整理收拾了吧。”
那双有型漂亮的手穿过了成堆的珠宝,简单地拎起了其中一条链子,是金镶玉的。
然后,他随手一掷,扔入了红漆匣子。
福全抿了抿唇,问:“公子不喜欢吗?”
“还好。”辛之聿随意靠在柱子上,随意解开被系成“小花苞”的发,随意地答。
“只是想起从前,带着一堆人帮认识的老农下地。我们忙了大半年,结果遇到个严寒酷暑,照样什么都不剩。”
他又举起了一颗手腕大的夜明珠,可珠光,不敌他眸光亮。
他轻声道,“这些东西没办法让他们一家团圆。远比不上,一车实实在在的粮草有用。”
“但总有人趋之若鹜。”
“你猜,万一少了一件两件,殿下会如何想?”辛之聿询问。
福全跪在地上,慌不迭地磕着脑袋。
连珠择了一个寻常时间,向姜姮说起了这件事:“前边清扫的福全,想去偏殿伺候。”
姜姮正用花卉精油打理着秀发,闻言,便问:“福全?他怎么有了这个心思?”
辛之聿无官无职,无权无位,自然没有专门伺候他的宫女太监。
从前都是殿外的三等太监,轮流进偏殿,负责他的起居用食。
“我去问过,他上次进偏殿,是两日前。”连珠道,“再上次,便是十日前了。”
十日前。
姜姮眸子一转,意识到,已是十日未见辛之聿了。
那日,算不欢而散吗?
她细细想了想。
想起了那未做完的画,未辩个明白的英雄志气。
还有……留在他耳上的绿松石耳钉。
“那个红漆的匣子呢?”姜姮问了声。
连珠很快答:“还在偏殿,需要去取来吗?”
姜姮摇头。
那一匣子的东西虽贵重,但也不是独一无二的,留在偏殿就行,何必眼巴巴拿回再妥善安置。
她随口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即使是太监宫女,也要争个先后,讲究个体面。
满宫皆知,这忽然出现的罪奴,受尽了姜姮宠爱。
去他身边伺候,总比在殿外洒扫轻松。
此话一出,连珠已明白,姜姮心意。
但下一句话,却又让她怀疑。
“连珠你猜,他又憋着什么坏心思呢?算了,随他去。”
姜姮又取了指甲盖大小的精油,用手心揉开后,抹在发上,随意抓了两下。
接着,想再倒取些精油时,却见琉璃瓶中,几乎空荡荡,只剩了挂壁的一层。
一般而言,姜姮所用物件,会有专门负责的小宫人,日日盯着,及时更新。
像这样,见了底的,还摆在桌上的,是意外。
果然,那小宫人诚惶诚恐地说:“殿下,这锻光油只剩这最后一瓶了。”
连珠微不可闻地叹息,见姜姮面无表情,便先一步,让宫人退下,去做别的事。
连珠柔声道:“殿下,她也是无心之失。”
“我知道,本宫不罚她。”姜姮平淡问,“代地的人,何时到长安?”
无论是引梦香,还是润发油,亦或是其他的精致物件。
都是代地那儿制好了,再随使臣入京时,一齐送入长生殿的。
而使臣进京,一年只一次。
所以像香料这类,用起来消耗得极快的,便不得不靠殿内手巧的宫人按方子来,自己调制。
但到底,不如代地送来的那些。
“殿下……”连珠轻柔地唤了她,“您忘了,一月前,陛下已下令,免除代国来年年初的朝见。”
“代地使臣,不会来了。”
姜姮一怔:“我忘了。”
连珠不知该如何答,便捡起玉篦子,为她继续梳理着发。
片刻,殿外起了小小的骚动声,有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透过窗子传入殿内。
连珠走过去,透过窗子看了眼,再回来时,声中沾染了不自觉的笑意:“殿下,初雪了。那群小宫女也懈怠了,就玩着雪呢。”
她话刚落,就有粉雕玉琢雪娃娃般的宫女笑着进来:“殿下!雪可大了呢!只眨眼的功夫,地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姜姮喜欢瞧美人。
尤其是瞧,带着笑意明媚的美人。
但她不想动弹,也懒得去赏雪,便赐了一盒宝石下去,让她们拿去玩,说堆雪人时,做眼睛用。
小宫人喜气洋洋地出殿。
她抱着一暖手炉。
连珠在她身旁陪着,将她的发挽起,做了个简约又俏皮的发髻。
雪似乎更大了。
窗子便白了。
姜姮看着,忽而问:“连珠,代地何时会落雪?”
连珠答:“代国离长安城远了些,再三四日吧,再三四日,代地也会迎来初雪。”
“初雪过后,就是冬至……一日日过去,又是新年。”
她絮絮叨叨的,但声音悦耳。
姜姮听着,便开始算。
三四日。
四十个时辰。
几次太阳升起又落下。
其实不算太久。
“他会思念我的。”姜姮很笃定地说,只是眸色太淡,唇色太俏,是与生俱来的凉薄相,
所以,即使如此认真地话,由她说来,也显得过于漫不经心。
连珠微怔。
却听姜姮认真说道,“初雪那一日,于他于我,是不一样的。”
连珠应了一声,重新解开了她的发髻。
又将玉篦子从发梢落到发尾,清幽的草药香随之再弥漫。
她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镜中的姜姮。
姜姮眨了眼,神情平静:“他也想我
的。”
“两个彼此思念的人,为何不能相见呢?”
这个答案。
天知地知,姜姮亦知。
偏殿来了人,正是新上任的福全。
他传来辛之聿的话,说请殿下前去。
姜姮惊讶,应邀而去。
到偏殿时,她环视四周,却未见到人。
她正要传福全过来,问他,辛之聿是在搞什么把戏。
又有一道轻咳声响起。
姜姮循声望去。
十字型的洞窗外,漫天白雪洋洋洒洒而下,恰好有一树红梅凌寒而开。
梅影之间,辛之聿一身雪白色大氅,鸦青色的发用一根红绳系起,眉眼干净,只唇上似点了浅浅胭脂,疑似梅精成了妖,清艳极美。
“阿辛此举何意?”
又有一阵风,回答了她的问。
红“梅”微舞,有一段红锻被吹开,像是满树花落时,漫长的残影。
姜姮微微一笑。
原来没有早开的梅花。
只有懂情识趣的可人儿。
兴和十三年初雪这日,姜姮与辛之聿再度和好。
同时城外,因大雪压毁房屋,万民无家可归。
长安城一角的粥棚起了争执。
一个小女孩被推倒在雪地中,本就破败脏乱的衣物,又新染上了一层泥水。
她未哭未嚎,只直勾勾地盯着施粥的小吏。
“看什么看!哪来的贱东西,敢瞪你爷爷我?”
小女孩并未因辱骂而挪开眼,她的手渐渐蜷起,抓住了身下的雪。
这时,却有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轻松松将她扶了起来。
纪含笑认真地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擦伤后,才松开了眉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将暖手炉轻轻塞到小女孩手中:“再碰雪,你手上的疮,就好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