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不会以为旁支长辈守孝为由,将家中长女留到了二十三岁,一个为士族勋贵所不耻,而皇帝需要的年纪——
皇帝下令选继后时,曾在求妻书中言说,不为色,只求德,应沉稳,将太子与公主视如己出。
“我知道,只是如此吗?”
姜姮颇有不耐,这些往事,她早听各路人马同她分析、探讨了千遍万遍了。
无非是说,殷氏一族狼子野心,早有将显赫一时的纪家取代的心思。
柔妃抿着唇,省略了只言片语,只说了一件事——到如今,只剩极少人知晓的事。
如今的这位殷皇后,曾入椒房殿,听过先前那位纪皇后的教导。
那时,纪皇后已离不开床榻了。
说是听皇后教导,实则却是伺候病人。
“小殿下未曾怀疑过吗?娘娘一向安康,即使被老娘娘罚跪流产,也不至于彻底伤了根本。”
柔妃温婉的面容上,流露出几丝悲痛欲绝,她在瞬间泣不成声。
“那一夜……我去求见了娘娘,但娘娘未见我,而当时,她却在殿内。”
姜姮知道,她口中的“那一夜”,是阿娘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夜。
兴和三年十月廿五。
那是一个阴雨天,狂风大作。
“娘娘不见我,却见她……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柔妃记得,自己当时还只是无名无姓的美人,她在殿外,磕了许久的头,却只见到一道陌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随后,椒房殿传来了纪皇后的死讯。
“娘娘的死……必然与她有关。”柔妃按着眼角,勉强平复着情绪。
“此事,我确是从未听闻过。”姜姮面上不辩喜怒,只一双浅瞳,似乎变得深沉许多。
是啊。
天下人能找出无数条理由,去斥责这位尊贵又任性的公主,除了不孝。
每年纪皇后祭礼,她都会事事亲为。
她是如此思念母亲,所以将母亲身边的女官拜为长史,留在身侧,又与新后撕破了脸,只为守住椒房殿,不让新人住入。
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小公主。
但她始终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姜姮闭上了眼,肤白若玉。
像是摇摇欲坠,将碎的玉。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冷冰冰地道:“这件事,莫要说出去。”
“自然的,这么多年……除了小殿下您,我未让第三人知晓过。”
又一阵沉默。
柔妃忍不住开口,又安抚劝说。
最后,她道——
“小殿下且放心,有我在,定不让小太子与您,有丝毫差池。”
柔妃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长长的指甲扣入了掌心的肉里,待见她面上又露出了笑,才放心离去。
妃子驾鸾车,可行两宫。
但柔妃是亲自走到长生殿的,所以此时,她亦是徒步离去。
身后只跟着,寥寥无几的宫人。
连珠悄无声息地走入:“殿下,那刘姓小宫女交代了,去外传信散播此事的,的确是她本人,这件事是朝阳殿女官亲自交代她所为。”
姜姮点头示意了解。
连珠问:“要将此事,告之陛下吗?”
姜姮:“往事何必重提,杀一儆百就行,本宫也不行,那罪魁祸首会将所有赌注,压在一个小宫女身上。”
“只这件事,务必让朝阳殿那位清楚,省得来日,做了糊涂鬼。”
这话,像是认定了殷皇后并不无辜。
“殿下,信柔妃娘娘所言吗?”连珠在一旁等了有一会,已将二人对话,听入了心中。
“信啊,为何不信?”姜姮亲手摘了一颗葡萄,不紧不慢地剥开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
又道:“无论信不信,阿娘都死了,估计连皮肉都烂掉了,只剩白骨一副。”
听闻此言,连珠却觉心酸。
姜姮一直都是如此的,混不吝无所谓的样子,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比谁都多思又柔情。
外头天冷,那挂在廊上的鸟笼早被挪进了殿中。
眼下听雪啾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倒也欢快有趣,连珠便想起了它,将它提到身前,望它逗姜姮一笑。
“殿下可别忘了这小家伙。”
瞧那雪白肉嘟嘟的一团,天冷了也缩在笼中一角,比她这个主子还懒,姜姮忍俊不禁。
她又亲手剥了一颗葡萄,投入笼中。
可这家伙挑食,只瞥了一眼,就垂下头,继续理着雪白无暇的毛发。
山雀在乡野时,能肚子都难填饱。
如今到了长生殿,却是连从千里之外送来的葡萄都不肯瞧。
“不识好歹。”姜姮嗔骂。
“是被殿下养娇了。”连珠笑语。
俩人一道逗了这雪啾许久。
“令姑呢?”姜姮又意识到,孔令娘未入殿,便顺口一问。
“她不愿与柔妃娘娘叙旧,便先回了建章宫里。”连珠轻声细语地答,又接着解释了,二人为何会一道回长生殿。
“令姑对太子,对您,称得上呕心沥血了。”
“我知道的。”姜姮笑,“谁真心待我好,我清楚的。”
说着说着,她目光停在那一桌的葡萄上。
她想起了辛之聿。
然后,缓缓蹙了眉。
“连珠,你说,我该对他好一些吗?”姜姮问。
连珠有些莫名。
姜姮笑:“还是对他好一些吧,就把这盆葡萄送过去吧,务必盯着他吃下,一颗都不准剩。”
第36章 合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无需……
辛之聿正坐在桌前,手侧有几卷半新不旧书籍,而身前是二人方才所持的弓。
他在换弦。
“公子是在为殿下调试弓箭吗?”小宫女带着笑,将那碧色莲叶盆放至他身前桌上。
里头十几粒圆滚滚的葡萄堆成了小山状,是冰天雪地中,唯一的一抹异色。
“这弦金灿灿的,倒是好看得很呢。”
如光线一丝的弓弦上正有细长指缓缓划过。
辛之聿眉眼低垂,那张美人面就裹在雪白绒毛之中,更显出一种不真切的美。
他像是极为专注,至始至终,未曾将视线挪动。
小宫女又道了一声:“冬日葡萄难寻,公子莫要辜负殿下心意,快快食了,我也好回去向殿下汇报。”
那张嘴一张一合的。
“此时?”辛之聿问。
“是啊,趁早。”小宫女喋喋不休,又要说这葡萄的来历和姜姮对他的宠爱。
辛之聿未给她长篇大论的机会,探出了手,捏住了一颗葡萄,塞入了口中。
面色平静地咀嚼了几下。
随后,他又伸出手,一粒又一粒,直到莲花盘中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水。
他这是牛嚼牡丹的吃法。
但因如今的辛之聿,在姜姮的用心装扮和“教导”下,举手投足早不复当初在军营时的粗犷率性,反而有端正文人风范。
所以,这豪横动作,由他做出,并不粗俗,只是怪异。
“你……”小宫女不禁睁大了眼,想说些什么,却只道,“不用吐皮吗?”
“殿下的心意,砚怎敢辜负?”
少年语气平缓,声音悦耳。
“转告殿下,砚感激涕零。”
小宫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捧起莲花盆,快步退出此处。
又疑心,方才该是自己瞧错了,想多了,否则,温润如玉的辛公子怎会露出这样凶狠的眼神呢?
福全接着走入,双手托着红漆木盘。
他第一眼未找到了辛之聿,张望片刻后,才往角落摆放案牍处走去。
长生殿极大,即使偏殿,也大过于寻常勋贵之家的主屋。
而这样一处富贵所,姜姮却单单留给了他。
辛之聿哂笑。
福全再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双膝跪地:“公子,殿下为您新裁了衣物。”
他将红漆木盘用双手高高捧起。
姜姮向来喜欢让宫人为他裁剪各类衣物。
都习以为常。
他穿这类繁琐复杂的衣服,也穿得熟能生巧了。
辛之聿并未接过,而是问:“有水吗?”
福全愣了半晌。
“茶水。”辛之聿补充。
福全起身去拿茶壶。
趁此时间,辛之聿换好了弦。
“公子,茶饮。”福全倒了一杯,递给他。
辛之聿接过,一口喝尽。
“公子……还要吗?”福全犹豫问。
辛之聿垂眼,将弓箭拿起:“不用,只是嘴里发腻。”
福全不是嘴巧的人,否则他不会,在殿外洒扫十余年,差一点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但他不是嘴笨还要叫嚣的蠢货,相反,他知道何时该沉默,正如此刻。
辛之聿霍然起身,半人高的弓竖在身前,目光瞬如宝剑出鞘,有冷光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