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太监拉来了一辆简单的马车,是为辛之聿准备的。
自然比不上与姜姮同行出宫时,他所乘的四驾凤车。
他如今还是罪奴身份,不是用囚车将他拉回去,便是极好了。
辛之聿似笑非笑地睨了福全一眼。
他跟在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团,连眼都不敢抬。
“怕什么?”辛之聿轻声说。
福全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但双膝还未碰到地上,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几乎强硬地将他拉住。
他颤巍巍地抬眼,看到辛之聿那双不算冷,但绝无暖意的眸子。
在辛之聿原先的计划中,只要姜姮离去,福全该同其余留城的长生殿诸人说,是公主一时兴起,又实在舍不得他,便将他藏在车中,一同带走。
等城楼下的人都走干净了,福全再寻辛之聿,将他准备好的物件,一道交给他。
但事还未到临头,福全先怕了。
他跳过了第一步,只做了第二步,于是辛之聿的计划,都落了空。
“公子……公子……奴……”福全早知辛之聿的心狠和心细,眼下心中更惧,声音更颤,他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但那双手,还只是落在他的肩上,并未往脖颈处挪去,他没有被生生拧断了气。
辛之聿个高身直,轻而易举就能俯视他。
“我不怪你,人嘛,都贪生怕死,我也一样。”
“我现在不杀你,你替我做一件事,如果做不成,我再杀你。”
他在福全耳边平声叮嘱。
然后盯着他,抱着那件厚厚的大氅,踌躇上前。
辛之聿很平静。
他清楚,自己一旦入了城,再想出城,便难了。
要想脱身,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孔令娘似乎意外,他一个小小宠儿,也会主动寻上她。
但这位向来老成持重的长史,还是在福全的带领下,向他走来了。
辛之聿垂下眼,摸住了袖中的短剑。
他所在处,是一个死角,而前方有高大树木遮挡,只要不留心看,便难以察觉里头发生的一切。
要么威胁她,逼孔令娘放他离去。
要么杀了她,制造混乱,再趁乱而逃。
辛之聿快速思索这两个方案
,不知不觉却又想起了姜姮的笑颜。
她曾说过,令娘于她,是至关重要的人。
她可信可亲的人不多了,这位由阿娘留下的长史算是一个。
辛之聿一怔,更握紧了匕首,既然忍不住胡思乱想,那就干脆什么都不想。
他注视着,那走近的身影。
孔令娘踏入了树荫。
她抬起眸,认真凝视着这个少年,先声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殿下?”
辛之聿并未迟疑,身行影从,短剑尖锐的刃抵在了她的胸口处。
后知后觉,他才明白,孔令娘所言是何意。
是出乎意料,可剑已出鞘。
辛之聿直直盯着她:“你是何意?”
眼被剑光晃了一下,孔令娘掩住眼底的震惊,又收拾了心中的情绪:“辛砚,辛家军少主,你于十六岁时追敌千里,孤身一人闯入狄族王帐,立下首功。”
“你不会甘心在玉娇儿身边,当一个宠儿的。”
“到底是何意图。”辛之聿握剑的手并未松开,甚至更深入。
孔令娘胸口衣领处,有淡淡血迹漫开,但她仍平静如常:“我可助你离去。”
“在殿下回宫前,无人会知晓,长生殿少了一人。”
辛之聿眯着眼,冷静地问:“为何助我?”
“你的存在,于殿下无益。”
孔令娘凝视着辛之聿的面庞,眼神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是隐约的厌恶。
“你的存在,会害了殿下,我会助你离开长安城,望你从此,莫要出现”
“不会。”辛之聿下意识反驳。
他抿起了唇,淡淡地道,“我会离开长安城,但恩将仇报的事,我不会做。”
孔令娘并不需要他的承诺。
她看向了在一旁畏缩等候的福全,清楚辛之聿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后,她只道:“希望你,信守承诺。”
孔令娘再次平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衣上的血渍太过惹眼,大伙面面相觑,却还是默不作声。
孔令娘自然注意到众人的异常,但她并未解释。
她用余光注视着那裹着雪白大氅的身影,见那道身影钻入了安车中,若有所思。
另一边,姜姮并未去所谓大洋县,而是到了常山郡中。
正如先前所言,大洋县内的百姓差不多死绝了,即使没死,也不知流浪逃亡到了何处,县中只剩一堆暴露在天地之间的尸体。
这座在过去还算安宁祥和的小城,到今时今日,因一次天灾,变为了一处乱葬岗。
姜姮和姜钺二人此次出宫悼念,本就是为了作戏,一场戏若无人看,又有何意义呢?
姜姮与纪含笑讨价还价,便定下了常山郡。
常山郡是北方大郡,是除了都城长安,最繁华昌盛之所。
有不少狄人贵族,在归顺大周后,便被安居在此处。
在此处搭个戏台,宣扬天家恩德,正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
常山郡太守早早便得知,尊者亲至的消息,不但亲自率领百姓夹道相迎,还让出了太守府,扫榻以待。
但姜姮对他那处破败府邸并不好奇。
而是带着诸人,来到了信阳公主府中。
信阳公主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年出嫁,如今守寡,独自在常山郡守着这偌大的公主府,很是寂寞。
见到姜姮和姜钺这二位小辈,自然热情周道,随即,她又以弟弟该让着姐姐的名头,将府上最好的一处院子,留给了姜姮。
姜姮简单环视,瞧四周摆件、家具都精致崭新,就让宫人们退下,无需再整理收拾。
她换了舒适简单的衣物,倒了一杯茶饮,就窝在榻上,赏着窗外的景。
枯枝几条,阑珊之意。
此情此景,还算有意境。
纪含笑捧着一碟切好的新鲜瓜果,向她缓缓走来。
此次出宫,纪含笑仍是以姜姮身边女官的名义。
此刻,她穿着女官青色长裙,发髻高挽,唇点淡色胭脂,反而少了几分当初身为青阳观观主的出尘冷意,多了些许寻常贵女般的温婉。
她问:“姜姮,为何要住入这信阳公主府?”
入城前,二人还在因此事争辩。
纪含笑认为,她们此行不该招摇,既不能堂而皇之住入太守府,也不得另寻一处私人宅院,最好如寻常臣子游巡一般,到驿站下榻。
而姜姮自己不愿委屈自己,还未和纪含笑知会一声,就一张帖子送到了信阳公主府上。
姜姮挑起一块蜜瓜,塞入口中:“当然是思念亲人。”
纪含笑蹙眉,显然不信。
姜姮不欲解释,将口中蜜瓜慢慢咀嚼,咽下后,她若无其事地问:“纪含笑,你在图谋什么呢?”
纪含笑凝神望她。
姜姮继续道:“原来,你也能想出这种糊弄百姓的事呀?”
她是指,这次悼念百姓的祭礼。
纪含笑没有挪开目光,依旧坦荡望她:“我不认为此事,是为愚弄百姓。”
“凡尘俗人,凡是活着,心中都需要有所依托,鬼神之事,你我不信,但百姓信。”
这回答,果然是纪含笑能说出来的。
姜姮微微一笑。
但纪含笑并未停止。
她眉眼澄亮:“在其位谋其职,我选择与你并肩,自然该为你谋利。”
这个回答,姜姮接受。
当夜,信阳公主宴请姜姮和姜钺二人。
宴上,美人歌舞、山珍海味、丝竹管乐一应俱全。
宴后,信阳公主单独留下了姜姮。
她牵着姜姮,一齐坐到了软榻上,细细打量着她,又亲昵捏了捏她的脸颊:“让姑姑好好瞧瞧你,玉娇儿愈发漂亮了。”
“欸,我若身为男儿,必要好好宠爱你的。”
“姑姑身为女子,便不爱玉娇儿了吗?”
姜姮挑眉,俏皮一问。
信阳向来爱美人,见她如此,心中更是喜爱,连连抚着她的发,笑语连连。
但她也未忘记,将早已准备的好礼献上。
信阳附过身,攀在她的肩上,又娇又魅:“你难得来寻我一趟,自然要带你寻些乐子。”
她起身,拍了拍手。
只见十余位妙龄少年一道缓步入殿。
个个相貌精致。
信阳又道:“我听闻,你长生殿内如今也养了位宠儿,想来是开了窍。”
“正是如此道理,这老天爷向来公平,又凭什么只需男人三妻四妾,不许女子左拥右抱?我们生为公主,有几位男宠,自然是寻常事。”
“你瞧瞧,有哪个看得上眼的,就让他跟了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