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姜姮像是疲倦,只靠在一旁,神情恹恹。
这套说辞,纪含笑先前便听姜姮说过,此刻,她不过是原封不动地搬过来,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
皇帝为她指婚,是父母之命,可父母之上,还有父母,
正如寻常人家中,那些拥有着无形权力的老太君们,如今能出面为姜姮回绝这门亲事的,只有纪太后。
可许是往事太过沉重,皇帝一直不愿让她再见纪太后,纪太后也一直不愿见她。
幸而,皇帝好名声,纪太后也顾念流落在外的女儿,二人皆有漏洞可寻,同时,姜姮又找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她才能瞒天过海,混入这长乐宫中。
如今,姜姮已从殿中出来,纪含笑却感到莫名不安。
像是为了让她安心,姜姮缓缓掀起眼,又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娘娘不会坐视不理,任凭殷家做大的。”
不对。
纪含笑敏锐地察觉到姜姮这套说辞背后的漏洞。
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
自那日在湖边一叙后,姜姮就再未提起过他。
仿佛那次失态,仅仅是个意外,随后她很冷静缜密地安排了进长乐宫一事。
当时,纪含笑只当姜姮有意隐瞒——对二人的情谊,她向来是不赞许的——但事到如今,姜姮依旧没有提起他。
这极为不合理。
如果纪太后能以长辈的身份做主姜姮的婚事,那必然也能干预他的婚事。
姜姮不会眼睁睁的,任凭他领取他人。
纪含笑注视着姜姮。
为了混淆视听,二人今日是相同打扮。
她向来不喜奢靡,衣物只用寻常麻布,就算被正式封为青阳侯后,也不改打扮。
但同样的一件素色布裙,落到姜姮身上,却是格格不入,只剩下寡淡。
此刻,她一身素净,无力地倚在车上,眸子淡然。
像是一位寻常女儿。
但寻常女儿,是不会痴迷自己的亲叔叔的。
这时,有丧钟重重响起。
长乐宫深处,爆出一阵哭嚎声。
居于此宫深处的,只有一位贵人,正是纪太后。
“停下!”纪含笑大呵一声,迅速扭过头,向姜姮投去惊慌一眼,“姜姮,你到底做了何事?”
能在她面上看到这种慌乱神色,实属难得。
姜姮微微一笑,声还漠然,“我只是低声下气地求了她。”
纪含笑不再与她理论,迅速跳下马车,往回狂奔。
车官不知所措:“殿下……”
姜姮犹带笑意:“走吧,回长生殿去。”
马车又缓慢行去。
姜姮想起了姜濬,觉得自己是真心爱慕他的。
身为先帝幼子,中宫嫡出。
若无意外,他便是下一任天子。
只是他出生得太晚。
他出生时,他的母亲早早领养了孩子,不仅一手扶持这孩子坐上、坐稳了太子之位,还将母族最优秀的女儿,嫁给了他。
他的父亲也已年迈,无力再左右朝局。
但即使如此,他依旧是先帝嫡子,大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之一。
史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的。
弟弑兄,叔囚侄,天家亲情难久存。
而姜姮如今的地位权势,全因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她的父亲。
她为了保全眼下的荣华富贵,应该同父亲一样,将他视作威胁,视作死敌。
姜姮不肯。
不但不肯,还在皇帝欲趁乱杀他时,以命相逼,留了他一命。
最后,在姜姮的强求下,姜濬被放逐出长安城,封在了代国,这样一个贫瘠之地。
不过是一起长大的情谊。
不过是形影不离的关系。
她怎么就对姜濬念念不忘,为他痴,为他疯魔呢?
皇帝不解,孔令娘不解,纪含笑不解……甚至姜姮也不解。
说到底,是她执迷不悟。
但执迷不悟又如何?他们就是该形影不离,就是该生死相依。
姜姮冷漠地想,却感知到了心头异样的酥麻情绪。
不久前,她在床榻前求纪太后,最后时,只说了一句话:“老娘娘,求您,为了他,牺牲您自己吧。”
太后一死,天下百姓皆应服丧三月。
如此一来,他们的婚事也做不得数了。
甚至,姜濬能因奔丧,而回到长安城。
姜姮想好了纪太后会如何拒绝。
无非是骂她糊涂,又说人各有命,她就是如此冷酷,如此无情的人,绝不同情愚笨者。
但她未曾想到,纪太后只眼含忧色,像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者一般,对身为小辈的她,说了一句话——
“玉娇儿,你何必自欺欺人呢?”
第50章 香料很像姜濬,但又不像。
纪太后从三四年前开始,便缠绵病榻着,在去年秋日,病情更是不断加重,为之,宫中早备好了棺椁。
如今听闻了噩耗,宫中上下虽有伤感,却并不慌乱,只井然有序地安排着国丧。
宫人往返在两宫之间,姜姮是在一派忙忙碌碌中回到了长生殿。
此时殿内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做着简单清扫的宫人,她们不知姜姮悄无声息出宫的消息,以为她还在偏殿小憩,眼下骤然见她出现,都有几分诧异。
“殿下……”
几人上前,犹豫着是否要为她解衣散发。
姜姮随和一笑,让她们退散,顺便叫连珠入内伺候。
貌美小宫女面面相觑,福身应道。
这空旷的正殿瞬间变得空荡,姜姮拖拽着步子,走到一旁装匣边,将里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香料一味又一味地拿出,随意摆放在地上。
她认为,之所以如今的引梦香失了真,是因为宫人们做得不够好。
调香是一件极其细致
的事。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种香料多半分或少半分,都映述着制香者不同的心境。
而引梦香,最初时,是姜濬为她所制。
那日是姜姮生辰。
她的生辰本该大操大办,但因当时纪皇后过世不久,全宫上下尚沉浸在丧事的悲痛中,和两宫明争暗斗的肃杀之气里,便齐齐默认了将此事忽略不提。
就连阿蛮,虽有心为她庆生,但碍于纪太后的管控,也不能与她相见,直到那盆由他亲自养育的牡丹枯萎了,姜姮才知道,阿蛮为她准备过,一份如此用心的生辰贺礼。
除了姜濬。
那时,她已被皇帝以为母守孝的名头接回了未央宫崇德殿,由皇帝亲自教养。
姜濬仍留在长乐宫。
这是二人是自学步以来,第一次分离。
姜姮不甘不愿,但也清楚,自己若继续留在纪太后身边,是很危险的。
谁也不知道,皇帝和纪太后会在何时撕破脸皮,也不知道,他们的争斗是停留在口诛笔伐上,还是会扩张到动兵遣将中。
但人人都清楚,姜姮和姜钺都处在风口浪尖上。
所以当姜姮看见,穿着小太监服饰的姜濬出现在崇德殿中时,她内心怕多于喜。
怕他,就如宫人闲言碎语中所说的一般,被皇帝随便找个由头杀了,一劳永逸。
喜着,是能看见他,仿佛自己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而姜濬正是为她而来。
他记得,那日是姜姮的生辰,那年自纪皇后离世后,她便常常在夜痛哭,是思念不止。
只死者不可再生。
姜濬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一日他翻阅古籍,见书中记载,百年前的武王在痛失心爱的美人后,就有蓬莱的仙者为其献上此香,是为招魂。
武王焚香后,果然在梦中见到了佳人的笑容,龙颜大悦,便赐此香名为引梦。
或许,书中所记,只是弄虚作假。
但姜濬还是尽力一试,
于是,姜姮收到了引梦香。
这是她八岁那年生辰,收到的唯一贺礼。
引梦香,确有安神之效。
姜姮收到这份贺礼的头几月,的的确确在梦中见过阿娘的音容笑貌。
后来,等姜濬离开长安城后,梦中这抹似是而非的影子,就变成了他。
只是这些年,许是她用了太多次,渐渐成了瘾,引梦香的功效也逐渐弱了。
如今她的梦,在大多时候,都是一片黑暗,再也无人愿意入她的梦来。
久而久之,姜姮宁愿清醒。
若是累了,乏了,便捏着鼻子,将一碗苦药灌入口中,再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
引梦香依旧点着,却依旧不管用,只不过是一些珍贵香料,姜姮奢靡成性,便默认宫人继续点着此香,整日整日的烧着,熏成了这长生殿内独有的标识。
只如今想来,这引梦香无用,该不是她的问题。
是香料本身出了差错。
姜姮照着方子,取了半两的白芷,又量了一两的牡丹皮,虽说是手忙脚乱,但心中是很淡定自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