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宫人未见过姜濬,也不懂他,自然调不出和他一样的香。
而找遍全宫上下,能与他心意相通的,也只有自己了。
姜姮亲自制完了香,很是满意。
恰好此时,连珠已经悄无声息地步入了殿内。
姜姮招呼着她,眉梢眼角都有着天真的笑意:“连珠你瞧,如此一来,引梦香便同往常一样了。”
“还是得本宫亲自来做,才是好。”
姜姮说着,便起了身,认真挑选着香炉,打算亲自点香。
连珠一怔,缓缓露出一个并不真切的笑来。
她的声音很是轻柔:“殿下,那小太监,已经送出宫去了。”
姜姮愣了片刻,后知后觉,连珠口中的小太监是何方神圣:“噢。”
她只应了一声,依旧认真挑选,看着这琳琅满目的香炉,姜姮眉头并未舒展,像是还未挑选到那个称心如意的。
连珠安静垂首。
片刻后,姜姮捧起那个双耳红玉香炉,轻飘飘地道:“还是处理了吧。”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连珠,他活着,我不安心呢。”
连珠心中叹息,却是早已预料到。
那小太监是太医署伺候的。
正是通过他,长生殿才能在纪太后的药中动手脚。
其实,动的手脚也不多的……
这小太监也远远算不上长生殿的人。
“连珠,快帮我取了那个匣子来。”姜姮嘱咐。
连珠照做,又道:“殿下,您该换身衣服,再去长乐宫一趟的,陛下已经前去了。”
“不急。”姜姮道。
连珠看着她,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殿下此举,还是操之过急了。”
那苦药和衣食一日一日的往长乐宫送着,纪太后的“病逝”是早已注定。
而前不久,皇帝封青阳侯的举动,正是说明,这位老人是活不到下一个春日的。
姜姮的动作并不熟练,她早就忘了如何点香了,所以需要照着画册,照本宣科地才能不出差错。
她很仔细地填着香粉,等完成了这一步骤,才微微抬头,感慨般说道:“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看着自己一日一日地死去,倒不如一命呜呼来得痛快。”
“也算是,报答了老娘娘对我七年的养育之恩。”
至于为何不肯等。
自然是因为姜濬。
姜姮在连珠面前,向来坦诚。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她便能心领神会。
那小太监既然不能活,就要趁早死。
连珠很干脆地舍了那一点善心,帮着姜姮点燃了香料后,便利索出宫,处理那小太监的后事。
盯着那一缕乳白色的烟雾从香炉中升起,姜姮被呛到,连连咳了好几声。
心中一急,她下意识探出手去,却是推翻了香炉,倒了满地的香灰,是白忙活一场。
姜姮愣愣地坐了一会,看着这一片狼藉,不知为何,心下很是淡然。
她被伺候得太好,早就是半个废人了。
接着,她想到了辛之聿,便去偏殿见了他。
如今的辛之聿整日无所事事,人一旦无事,便容易想东想西。
姜姮记得他上次出逃的事,虽听辛之聿再三保证,但心中却总不放心,于是,她在他的饭菜中下了药。
同她常用的安神药,是同一种,价比黄金,不伤身,见效快,融在茶水中无色无味。
姜姮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说到底,从前的她,也常常要借助此药已入睡。
她早就把这个安神药,当做是和引梦香一般的寻常用物了,只是自辛之聿出现后,她得了乐趣,更舍不得浪费时光,去安睡整日,便许久未用过。
现下,算是又派上了用处。
但她,未将此事告诉辛之聿。
没有原因。
姜姮踢开那散落在地上的玉珠,轻轻跪坐在地上。
辛之聿又在昏睡了。
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面上,衣物有些凌乱,长发随意铺开,长长的羽睫安静地垂着。
乖顺又漂亮。
很像姜濬。
但又不像。
辛之聿身上,有好几道疤痕,有好几处刺青。
刺青遮住了疤痕,疤痕狰狞了刺青。
他的过去和当下,就融在这刺青和疤痕中,密密麻麻布了全身。
这是专属于辛之聿的。
姜姮轻轻地描摹着这些痕迹,视线落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小墨滴。
那特制的颜料,初次落在她肌肤上的时候,其实很疼,像是被针扎过一般的疼。
可几日过后,这痛就被慢慢适应,也就算不上痛了。
最后,姜姮侧身躺下,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在不知不觉中,也渐渐睡去。
这一觉,她依旧没有梦到旧人。
但无妨的,她迟早能见到他,亲自。
第51章 分别后会有期
停灵九日后,孝文太后被风风光光地送到了邙山北,封土一堆,一个朝代彻底落了幕。
同日,纪太后亲女青阳侯拜见皇帝,自请褫夺封地,只以布
衣之身,为母守孝,彼时,姜姮也在崇德殿内。
纪含笑做足了姿态,虽不算声泪俱下,但言语诚恳,面容真挚。
皇帝见了,也跟着缅怀了一下纪太后:“这些时日,朕总会想起母后的音容笑貌,想她也是记挂着你的。”
随后,他应允了纪含笑的请求,但还给她留了爵位。
“人们向来捧高踩低,你身上留个侯位,也能免去许多麻烦事。”
“长兄如父,青阳侯若今后遇到难事,只管来寻朕,朕自会为你做主。”
“多谢陛下。”纪含笑行礼,一个很标准的礼,并无谄媚之意,只有端雅清贵之态。
皇帝眼下有乌青,是这两日率领群臣祭拜、守灵留下的疲倦痕迹,他让纪含笑起身,又赐座。
二人又交谈了几句,有彼此关心叮嘱的话,也有一同怀念孝文太后的语句。
像是一对极其亲密的兄妹般。
姜姮冷眼旁观着,没有附和,懒得搭腔。
片刻过后,皇帝挥了挥手,表示要去歇息,让姜姮尽地主之谊,将这位小姑姑送出宫门。
姜姮应道,又与纪含笑双双跪安,二人一道离开崇德殿。
二人走了一段路,停在了宫道上。
姜姮掀起眼,嘴角一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声音却是冷淡的,她问:“纪含笑,你是存心与我作对吗?”
“何出此言。”纪含笑平静。
姜恒蹙眉,像是无辜极了:“你该清楚,老娘娘本来就活不久,她的死,和我无关。”
在冷冰冰的权利争斗中讲温情,本就是极其荒谬的事。
“我知道。”纪含笑面不改色。
“就是嘛,如果说,是因为老娘娘骤然离世,你就记恨上了我,我才不信呢。”姜姮接着问,“所以,你为何要与我作对。”
纪含笑抬起眼,直直注视她。
姜姮收敛了笑意,眸光冷淡。
距离纪太后离世,已过去了八日。
八日不长不短,足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丧讯,也能够削减皇帝对纪太后暴毙突然的疑心,此时再由人提出,让姜濬回长安城守孝一事,正是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但纪含笑却提出了离去,说是去邙山脚下为孝文太后守墓。
邙山离长安城近百里,虽与真正的荒郊野岭相去甚远,但地偏人稀,绝对算不上一个好去处。
守墓祭灵更是一件苦差事,整日早起,跪地诵经。
纪含笑此言一出,天下谁人不识君,皆称她至孝。
姜濬若是要“孝顺”要缅怀先母,也只能跟着纪含笑行事,学她的做派。
姜姮自然不愿。
她想借“孝”一个字,让姜濬从代地回到长安城,那是她想见他。
但让他真的做一个孝子,跟着纪含笑,去看守着那个装着死人的土堆,姜姮心中是千万个不情不愿。
“纪含笑,他是你亲弟弟,我记得,他对你也一直友善。”姜姮半是不解半是气愤,冷冷道,“你不能念着他一点好吗?”
姜姮记性好,又是有意回忆,很顺利地想起了不少往事。
她絮絮叨叨将这些事提起,很有条理,不失逻辑。
对于纪家而言,纪含笑这个外孙女的存在实在尴尬——身为皇后、太后,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是一把刀,会随时成为政敌用来攻击的兵器,而纪含笑是靶子。
留着她,总要提心吊胆,可杀了她,说上去实在不好听,即使后来,将她送到老青阳侯膝下为嗣女了,但血脉是斩不断的羁绊。
为之,纪家上下,包括纪太后,只能无视她。
任凭纪含笑在荒山中生长,像一棵树,一根草,无论她是绽放,还是枯萎。
“那次邀你进宫长住,是他的意思,是他觉得,你久居在外,必会思念亲人,才以自己做借口,央求了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