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姜钺如同惊弓之鸟般,浑身一颤。
姜姮看着自己被死死握住的手,安抚道:“有太多眼睛盯着你……包括崇德殿,但是阿蛮,你必须冷静,冷静地等着我。”
这些事,他是清楚的,姜姮也同他讲过,如今朝野内外,都盯着他,恨不得叫他一死了之,以免出现新的意外,也算落得干净。
姜钺缩起身子,垂下了头,勉强维持冷静,勉强思索。
那一日意外来得太突然,几乎是一夕之间,这些事就发生了,然后是收回太子玉玺,封锁建章宫……一件件事摧枯拉朽般出现,最后还剩什么呢?
姜钺想着想着,发现自己,对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唯独那宣告式的逼问。
他们说,他不是父皇的子嗣,不是阿娘的孩子。
而是野种。
野种不被接纳于世。
他记得此事,却茫茫然,不知自己该死还是该活。
混淆皇室血脉,该死。
他怕死,想活。
谁能给他答案呢?
“无论是谁,我都会揪出她。既然是你死我亡的斗争,那只能拜托对方去死,然后我们活了。”
“阿蛮……你放心,有我在,你不可能成为败者。”
姜姮好似看出了他的无用,也不再询问,只说着宽慰的话,是和往日同样的,漫不经心的意味。
姜钺听着,目光怯懦又大胆,只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她的眉眼间。
她又嘱咐了几句,还是那些琐碎事,甚至提到,让连珠带着人来,为姜钺新做几身衣物,一方面是因他抽条般瘦了许多,也高了许多,从前衣物不合身穿不了,另一方面是,他从前大多数衣物,是依照太子礼法所制作的,如今不能再穿。
姜姮侃侃而谈着。
仿佛天大的事,落在她眼中,都寻常。
“阿……”姜钺唇瓣张张合合。
那一声阿姐,他没有唤出来。
他不知,是否还能这么唤姜姮。
如果一切是真的,那他就是寻常农妇被山匪淫.奸所生的儿子,卑贱至极,无人期许。
又如何成为姜姮口中的“我们”呢?
姜姮仿佛也明白了他的估计,再次拉起他的手放在身前,平视他的双目,温柔而坚定。
“阿蛮,我在的,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他不甘心啊。
阿姐……
他不知道自己有何不甘心,但他就是不甘心。
“阿姐,阿姐……”
姜钺紧紧抱住了她,埋着脑袋,不肯看她,只有抽泣声不绝。
他唤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都嘶哑了,但还是牢牢地抓着她,唯恐她逃离一般。
“阿姐,我……”
他到底是谁?
他到底……该成为谁?
“嗯,我在的。”姜姮纵着他,目光有怜惜之意,“可恨的是为非作歹的人,你只管好好活着。”
阿蛮缩在这个干净的怀抱中,嗅着熟悉的,隐约的香,心中安定了许多,觉得就算在此刻死了,也无所谓了。
愈发倾斜的夕阳将二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又在入夜后,让黑暗吞没。
姜钺昏沉地睡了。
姜姮望着他疲倦而颓败的面容,安静许久。
从建章宫出来,在姜姮的示意下,长生殿宫人往那两位卫兵手中塞了不少银钱。
那两位卫兵一脸苦色地收下了,这笔横财对二人来说,显然算不得好东西。
姜姮淡淡地道:“好好伺候着,本宫还没死呢,这建章宫轮不到二位做主。”
又是几声敲打,那二人跪下,连连磕头保证。
表忠心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姜姮便已走远。
连珠沉默地回到了长生殿,也是一无所获。
此事异常古怪,来龙去脉都清晰可见,只人人都缄默不言。
事事存疑,可这一点点存疑,似乎就要断了姜钺东山再起的机会。
好消息也有。
连珠寻见了孔令娘的下落,虽是暴露在了众人眼前,又经历的封宫和暗杀,但她还活着。
连珠心有余悸:“是一位从前受过娘娘恩惠的小宫人认出了令姑,她收留了令姑几日。”
“这幕后之人还在满宫搜寻令姑的下落,看架势,是要将其处之而后快。”
“让令姑回长生殿吧。”姜姮一锤定音,眼下泛起了淡淡的乌青,双眸却熠熠有暗光。
孔令娘本就是公主常史,长生殿才是她该待的地方,只是在建章宫留了太久,就成了别人眼中钉。
姜姮这话,合情合理,本是无可厚非。
见她如此,连珠一怔,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时却难以分辨明晰。
点头,又提起另一件事,“殿下……”
为了寻查姜钺身世,连珠去了城外,虽说未寻见线索,但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年前,在姜姮和纪含笑联手主持下所搭建的难民营,在近日已全被拆毁了。
听说是因为出了好几桩杀人放火的大案子,影响长安城内外的稳定,所以这些茅草棚子全部被拆去了,居住在里头的难民,或是被放回原籍,或是招来服役,都被驱逐离去。
但途中,有人多少人会因此而亡,又是全然未知的了。
姜姮听了,垂眸不言。
片刻后,只叫连珠继续暗中查探,并以保全姜钺的安康为主,至于那几处难民营,并未提到。
连珠看出了她的疲倦,还是未能掩饰心中的担忧,轻声劝道:“殿下,小憩片刻吧?”
“连珠……”姜姮握住她的手,像是要说什么,到最后,她摇了摇头,又叫宫人退下。
连珠犹豫着,也只好离去。
又是一轮昼与夜。
翌日,这座宫殿迎来了新的客人,是绥阳侯夫人。
这位夫人走入长生殿后,始终垂首盯着足前三寸地,举手投足都优雅大方。
她出身四世三公的豪族,曾经是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如今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当家主母,除此之外,常到城外做善事,有仁德名声,每每有人家及笄或大婚,都会请这位夫人到场见证。
面对这位有可能成为婆婆的夫人,姜姮勉强坐起了身子,神情仍恹恹,不算太礼貌但还是规规矩矩地问了一声好:“侯夫人安。”
绥阳侯夫人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打量着,面上笑意浅浅,挑不出错来,却也疏离。
她先是关心了姜姮的起居,又是说了殷凌的近况,亲近得恰好,关怀得合适。
姜姮听着听着,便发觉这位绥阳侯夫人是极其厉害的,能一个轻而易举叫人卸下心防,糊弄人的人,岂不是厉害至极?
至少,她还没有习得这种本事。
姜姮听了片刻,懒懒得换了一个姿势,像是倦了。
绥阳侯夫人见状只微微一笑,不再言他,亦清楚这位昭华公主戒心重,便明说了目的。
“听闻殿下仁善,豢养了一位罪奴在长生殿内?只罪奴凶悍,莫要惹是生非为好。”
姜姮定眼看了她半日,问:“你是何种身份,劝本宫行事?”
绥阳侯夫人面不改色,闪动眸光中,似有无奈之意:“只是孩子的母亲。”
“听闻自宫宴后,殷凌归家没少绝食抗议,夫人既爱子,为何不为他拒婚呢?”姜姮平声道。
“殿下风姿,长安城中又有何人不晓?小儿无才无德,是高攀。”绥阳侯夫人浅笑,“再言,陛下旨意,言出法随,天下众人莫敢不从。”
她这句话倒是诚实。
事实上,姜姮也未能当着众大臣和诸位宗亲的面去回绝圣旨。
绥阳侯夫人语气不变:“殿下机敏却年幼,不知夫妻之间,只相敬如宾,便已是极其难得。”
“既然圣意不可改,殿下与臣妇仅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善尽美。”
姜姮笑了出声。
所谓尽善尽美,是母亲为了儿子责问儿媳,一人委曲求全,一人享尽渔翁之利?
姜姮眸光微冷:“绥阳侯夫人是听闻了什么吗?”
绥阳侯夫人未能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讶。
姜姮冷冷道:“莫非是因建章宫出事了,殷家便觉得可以拿捏本宫?否则,你怎敢到本宫面前说三道四?”
此话一出,绥阳侯夫人起身,直直跪在了地上,动作行云流水,神色自如,仿佛并不因为跪了一位小辈而感到羞耻,她沉声道:“殿下此言,臣妇惶恐。”
“惶恐?绥阳侯夫人是该惶恐?不知夫人,是否听闻宫宴那日,殷二为一女子,在宫门前与本宫起争执一事?前些日子,本宫闲来无事,派人打听,有些事情这才知晓。”
姜姮悠悠说道,绥阳侯夫人搭在身前的手却是不受控地一颤。
那位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绥阳侯夫人的远方表侄女。
虽也是出身名门,却父母早逝,只好投奔殷家而来,如今到了适婚的年纪,迟迟未出嫁,听闻是因殷凌——绥阳侯夫人曾亲口言说,应亲上加亲,再结秦晋之好,只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便耽搁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