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之聿拿过,打开了瓶塞,有一股清幽淡雅的稥迎面而来。
他忽而一笑,眸子一亮:“是姜姮,她舍不得我死。”
福全不解,不知此事与姜姮有何干系。
他怔怔地睁着眼,只见辛之聿把剑鞘合上,将短剑扔到他身前:“你拿着防身吧。”
辛之聿握紧了那小小琉璃瓶,径直离开了屋子。
一匹白马驶入了茫茫草地,与一队旌旗黑马迎面相见,两方同时勒马停下。
禁卫军齐齐从马上翻身而下,身上是半新不旧的甲胄,腰上佩剑,背后系弓,他们皆是出身世家大族,是各族中年轻有为的男儿,又常年跟随皇帝以贴身护卫,其中不少人和姜姮是自幼相识。
有能言者率先打招呼,并调侃道:“公主殿下何时学会了骑马?也是前来狩猎吗?”
“父皇在何处?”姜姮高坐马上,紧紧握着缰绳,无意与他们闲谈。
禁卫军们相视一眼,无人回答。
此时,有过几面之缘的殷七走上前来,俊俏干净的面庞上带着细微笑意:“呦,这不是小昭华吗?公主殿下莅临,有何指示?”
又张望了几眼,“二小子呢?驸马爷不陪着公主,便算是失职吧?”
姜姮颇为言简意赅:“楚王谋逆,后妃皆惊慌,殷凌受命在皇后娘娘身边护卫。”
她语气随意,但字字清晰,“本宫艰难逃生,是为亲自向父皇禀明此事。”
飞吹草低,马儿慢嚼。
四周一时鸦雀无声。
“殿下此言属实?”殷七没有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肃然模样和其亲兄长绥阳侯有几分相似。
姜姮垂眸答:“此事是否属实,只能等父皇亲自定夺,只不过本宫出逃时,见营地内卫兵都已行动,还有一队兵马整装待发,似要往长安城方向去,不知本宫这位皇弟,是何时与统领卫兵的郎中令私相勾结的?”
“对了,现郎中令孙玮正是殷家婿,中郎将可知他与楚王往来一事?”
“哎哎哎,殿下莫要乱说话,孙玮姓‘孙’,到底不姓‘殷’。”
殷七连连摆手,嬉皮笑脸着,让人恍惚以为,他方才的正经模样不过错觉,可那未曾从剑柄上松开的手,却暴露了其真正的心思。
姜姮若有所思。
有一人率先询问:“殷大人,我等是否该回去,护卫陛下左右?”
另有一人质疑:“万一寻不到陛下,我们又各自散在林中,到时候你我单枪匹马,又谈何护卫?”
皇帝正在落林中狩猎,身边只有少数精锐陪同。
落林地势极其复杂,林中多豺狼虎豹,和高大树木,若是慌乱闯入,两队人既有可能隔着一条灌木,擦肩而过。
远方起了浓烟,细辨方向,正是行宫所在处。
若是真谋反,讯息往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这位新上任的中郎将正色,很快就给出了命
令:“我陪着殿下,快速入林,寻找陛下,尔等原地等待,若有叛军前来,就地处决。”
众卫兵相顾一眼,齐声回答:“是。”
同样出身名门,年纪轻辈分高,却从不端着架子,于是,虽说殷七资历不深,大有靠着家族威望高升的可能,但相比先前那位从北疆而来的中郎将,显然是他,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周围下属的爱戴和信任。
殷七带头,姜姮跟随。
两马一前一后,纵蹄前进。
正要入林时,殷七忽而勒马,马身转向,面对了姜姮。
他抬眼,平静询问:“楚王当真造反了?”
姜姮缓缓停下马儿,伴随一声马嘶,她宁静微笑。
“是否谋反,该由父皇定夺,小七叔……这个问题,本宫答过的。”
殷七深深望她一眼,右臂用力扯过缰绳,身下黑马迅速前奔。
姜姮凝视着他的后背,粗粝的缰绳将她的手心磨得发红发痒,一声轻呵后,跟了上去。
殷七对那群信爱他的卫兵们撒了谎。
姜姮望见不远处的帐子时,立刻清楚了此事。
禁卫军是为皇帝安危所设,必需时时得知圣驾去向,哪怕皇帝要狩猎,为避免来往人群众多惊扰猎物驱散了大部分卫兵,身侧也会留下几位属官。
这些属官会保持与中郎将的联系,只如何联系,通过何物联系,便只有当事人知晓。
姜姮没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
她盯着那小小帐子,一言不发。
殷七在她身侧牵着马,轻声道:“虽不知,怎么就走到今日这幅局面了,但陛下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姜姮没有回答,注视着他。
殷七扯嘴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拿着殷氏一族满门性命玩笑。”
此言像是说服了姜姮,她点点头,大步上前,掀开了帘子。
皇帝正坐在中央,身侧并无他人侍奉,见她进入,掀起了眼:“玉娇儿到朕身侧来。”
“父皇。”姜姮认真行礼,却未上前。
“朕的玉娇儿也长大了。”对她突如其来的恭敬表现,皇帝似乎并不以外,只是微微感慨,随后平声问,“玉娇儿前来,是为何事?”
姜姮想,自己应该做出惊惧或伤心痛绝的模样,如此才像一位从叛变中仓皇出逃的公主。
可不知为何,她挤不出眼泪,也抹不出笑,只平淡无趣地说了一声:“楚王谋逆,父皇可知?”
“是吗?”皇帝波澜不惊,手边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木琴。
姜姮找到了些许感觉,跪着身,蹙起眉:“是啊……行宫内乱成一团了,说不定已经死了很多人。”
“父皇,您快下令……”
皇帝声音依旧稳而沉,轻易将她的嚎叫声压过:“昭华,朕再问一次。”
“欲图谋逆者,是何人!”
那一双深深的眸子是久居高位的不怒自威,此时眸中并无笑意,只剩黑黢黢的一片,就沉沉地望着她,似乎看穿一切的阴谋和手腕,将她看穿,剥皮削肉般。
“是柔妃和楚王。”姜姮平静,不常跪的身子跪不来,她腿酸了,便直起身,半坐在小腿上。
皇帝眼中闪过失望:“玉娇儿,阿爹待你不好吗?你是大周朝最尊贵的昭华公主,坐拥天下最繁华的封地,享食邑五千,这不够吗?”
皇帝话音刚落,一位仓皇的小太监缩着身子,跪入帐中,连连磕头。
姜姮微微侧首,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长生殿内伺候的宫人,此次也跟随着她来到了行宫,原来如此吗?
随后,她收回了视线,静静地目视前方。
那小太监还是慌张,却将所见所闻说得清清楚楚。
比如,孙玮出现在行宫时,第一个拜见的并不是楚王,而是她这位昭华公主。
又比如,明明是楚王谋逆,按理说应去围捕他人的卫兵,却反过来去将楚王所在的帐子围困住。
小太监慌得不敢喘气,一时半会便将猎苑内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皇帝到底是皇帝,身为皇帝,又怎会不清楚宫中的风吹草动呢?
眼前的少女完全褪去了稚气,生着最好的模样,像发妻,也像他,可皇帝隐约却觉得陌生,不知她是在何时变成了今日这幅模样。
一时心中又是气又是恼,因并无外人在场,便不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举起案上茶杯,直直扔向了姜姮。
耳朵被砸到了。
世界只剩一片“嗡嗡”声,姜姮被耳鸣声扰着,连痛都觉得不够真切。
“姜姮,朕从未亏待你,今日事……”
皇帝还在骂,不像皇帝,只是父亲。
他骂狠了,双眼圆睁,声音都嘶哑了,姜姮见过他如此模样,是在怒斥阿蛮的时候。
姜姮沉静起身,高出皇帝半身,心口似乎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双眼火辣辣地疼,入耳的,自己的声音却是冷的。
“父皇为何不肯承认,是柔妃和楚王谋逆呢?明明二人都不无辜,私自结交大臣,往各宫安插棋子……这一桩桩事,都是有迹可循。”
“他们杀了阿娘,还欲除了阿蛮。孔令姑都清楚的事,父皇怎会不知呢?”
“我当真不解啊,可后来见多了,也便明白了,父皇,你之所以包庇二人,这二人之所以能有恃无恐,安享着荣华富贵,只因为,柔妃也好,楚王也是,都是你手上的刀。”
姜姮想冷笑,但笑不出来,只能红着眼,死死盯着他——大周的九五之尊,她的父亲。
平静道:“所以,毒杀阿娘,诬除阿蛮,都是你的意思。”
“所以,你是为舒娘和阿蛮向朕复仇吗?”
面对这个问题,姜姮一时无声。
“皇后也恨朕,才同你联手吗?她是为了阿稚。”
皇帝笃定,眼角处却有黯淡之色。
阿稚是殷皇后之子的乳名,死在一场重病中。
身为孩子母亲,殷皇后心怀怨恨,作为皇子母族,殷氏一族更是不甘,两方从宫内宫外同时入手,追查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