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隐约后悔,不该动了恻隐之心,唤醒本该因药物而沉睡的他,或许该让他死在叛乱中的。
若如此,她便不用提心吊胆,而是用半生去怀念,那与她曾耳鬓厮磨的少年。
她又射出一箭。
这一箭很准,比她从前在长生殿内所练的每一箭都要准,可惜不停歇的追赶早已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这狠而果决的一箭被轻飘飘挡了去。
“姜姮,你要一错就错吗?”皇帝怒斥。
姜姮跌跌撞撞站起身,笑得张扬,“父皇?非生即死的事,还留有什么对与错吗?不过你死或我亡……既然做了,便要做绝,我正风华正茂,才不愿死呢。”
两方的距离被风推得极近。
姜姮握住手中箭,一言不发。
皇帝面容仍平静,仍高高在上着,只眼中的几丝憎恶和遗憾,暴露了他的外强中干。
这时一个卫兵不声不响地快步上前,同时高高挥起了手中的利剑,对准了姜姮单薄的身躯。
还未等剑落下,又有一剑先一步刺入了他的身躯,直入心脏,不留余地。
他迟缓地抬起眼,是辛之聿平淡的面容,而一旁被悄无声息夺去佩剑的士兵目瞪口呆。
这位年轻的卫兵至死不解,为何会有人不忠于皇帝,为何这个罪奴会放弃功成名就的机会?
“算不上委曲求全。”
这位身世多舛的罪奴,只简单留下这样一句话以做解释,可惜身边几人,不懂的人听见了,能懂的人专心致志,置若罔闻。
“撤——”
皇帝清楚辛之聿不能为他所用,不再犹豫,厉声吼道,用力一拉缰绳,马儿走了,身子倒了。
姜姮紧紧握住箭身,箭镞没入皇帝身躯。
血溅了她满脸,横过了眼,湿了发。
皇帝双目瞪圆,迟缓、迟缓转过身。
举起了手,像是要抽下,姜姮死死盯着他,双手用力。
红的血液,红的衣物,红的身躯都落在绿的草上。
剩下两个卫兵惊慌失措一瞬,立刻挥刀,向姜姮劈来。
辛之聿毫不犹豫,一剑一人。
剑光混着月光,照映了茫茫草地。
风吹草动中,几具尸体,两个活人。
姜姮像是愣在了原地,眉眼间透露着隐约茫然之色。
“姜姮。”辛之聿上前,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失而复得般嗅着、盯着她,又握着她的手,把箭从骨肉中拔出,将她稍稍带离此地。
姜姮依旧一言不发,抿着唇,垂着眼。
辛之聿注视着她沉默的侧脸,轻声细语地唤着她“阿姮?阿姮。”
姜姮安静许久,忽而抓住了他的衣袖,很用力。
那一双血色的眼眸比夜色深,她喃喃道:“是一样的……是一样的……”
辛之聿不知,她所说是何事,只点着头,抚着她的发。
良久后,姜姮站起了身,离开了他的怀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像个学步的婴儿。
“爹爹……爹爹……”
她抱住了父亲的身躯,先是小声呼唤,再是嚎啕大哭。
是一样的。
太监和皇帝,是一样的。
利器刺破皮囊时,轻易的阻碍,微微的响声,是一样的。
都是肉.体。
那是爹爹。
第63章 琐碎(剧情七)他要回来了。
叛军作乱,皇帝崩,郎中令玮救驾,叛军已除,逆首楚王伏诛。
这简明扼要的消息不出半日,传遍了整座长安城,并往更远处传播着。
一时朝野内外议论纷纷,有群臣长跪宫门,妄图以身阻拦,求见姜姮。
百姓听闻此事,一拥而上,更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万众瞩目中,有旌旗、白马,披光踏尘而来。
见装着先帝圣躯的棺椁渐近,以许相为首的老臣依次下跪。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由先帝亲自提拔,自然感念恩情,如今先帝崩殂,却不知自己今后该何处,内头哀哀之余,不免惶惶。
再表忠心已无用。
随之而来的,是六驾马拉凤车。
楚王死后,有一人以死上谏,揭露楚王同柔妃的恶行,说太子的冤屈。
无论此人挺身而出所求为何,其所言,已随丧讯传经两宫长安城。
既然姜钺只是被冤,据说先帝临终前,还有言拨乱反正,那太子自然还是太子,而父死子继是纲常伦理。
此时,新帝已出建章宫,入未央宫,准备大典,昭华公主该被称为昭华长公主了。
只一切太过顺理成章,又太过理直气壮,不得不让人疑心,是否会有一双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可木已成舟。
长公主位同三公,爵比诸王,行六驾。
凤车近了,缓缓经过众人,三人高,楠木雕凤描金,是愈发张扬的气派。
如今城中百姓,谁不说姜姮是天生的好命?
一个亲爹,一个亲弟,两个“亲”字注定保她一生的富且贵。
“公主殿下!”
许相率先出声,“不知臣等,可否求见?”
凤车并未停,仍在众卫兵的护卫下,往宫门驶。
许相高声:“公主殿下,臣欲求见太子殿下。”
凤车停下,这时,忽有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窜出,直直往里头冲,那人太过果决,卫兵一时不察,竟真让他闯入,只见刀光闪过,车帘裂做两片,又掠起,车内竟是空无一人。
这刺客僵住,随即便被赶上来的卫兵反手压在地上。
连珠本在一旁,面不改色围观了全程,又缓步上前,先是向许相恭敬行礼。
“许相,殿下说,乱中易出错,等万事具备、尘埃落定后,她自会邀您,与陛下共商大事。”
许相本欲进一步问询,可那“错”已在眼前。
卫兵们将该刺客压到了一边,并不是多远处,却也避开了商铺和百姓家门口,刀起刀落,连审讯也省略了,解决了“错”。
连珠又福了身,跟随凤车,入了宫门。
宫门处发生的意外,经宫人之口,落入姜姮耳中,并未有多意外,历朝历代,哪朝哪代,改朝换代是相安无事的?至少大周立朝百年以来,从未有过。
姜姮只嫌麻烦,庆幸为偷懒而早早回了长生殿。
几个老臣脱冠落簪的模样有何好看?更不愿劳神劳力去与他们周旋,不如眼前男子,好歹年轻,也算相貌端庄,仪表堂堂。
“听闻,最后是你剑刺楚王?真是大胆。”姜姮尾调上扬,余光夹他一眼,红胜春花的华裳流在玉阶上,金丝描凤,展翅欲飞。
“是叫朱北?”
“回殿下,正是小民。”
朱北垂首,姿态恭敬,却不知是在答哪个问。
姜姮轻轻一笑:“哪个朱?”
“小民只是布衣出身。”他答。
“布衣出身,楚王竟会如此信任你?听闻,你来长安城不过四个月,短短四个月,便成为楚王府的座上宾,这可是本事。”姜姮像是惊讶,像是有赞许,可一双眼分明平静无波。
朱北不敢轻视,貌愈恭,“小民是身如浮萍之人。”
寻常小民,无牵无挂,如此之人用起来最放心。
若再有几分聪慧,几分谋略,几分忠心,便成了心腹。
想来楚王,也是如此想。
可惜他并不知,这个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会在关键时候,将他杀于账内,转头又踩他一脚。
想起此人当日所言,姜姮忍俊不禁。
如果不是朱北,她还需花许多心思,才能将前事了结,把姜钺推到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
姜姮问:“如今不少人都在私下说,你是本宫的人……这误会,如何解释才好?”
他答:“殿下无需解释,成王败寇,废王已死,今朝有人记他,十年之后?千年之后呢?况且,废王谋逆,不止小民听之见之,另有数位王公大臣也知晓。”
那群大臣,不能接受
的,只是让姜钺成为新帝。
而不是谋逆的事实。
不过……让谁成皇帝,是他们能决定的吗?
笑话。
“说吧,所求何物,本宫也该奖赏分明些。”
姜姮垂首,漫不经心地逗着笼中的雀儿。
这雪白的山雀胖了些,遥遥一望,像是东珠成了精怪。
见她长长指甲伸来,也不怕了,自顾自低着脑袋,啄着食。
“升官发财。”
听闻这四个字,姜姮手一顿,诧异他会将话说得如此直白,不经又笑:“朱公子,别忘了,你先前所为,是叛主。”
“废王软弱,不堪为主。小民曾劝说,殿下心机深沉应处之而后快,但其不信,反而纳了他人所言,欲亲近殿下,以示姊妹情深,博先帝欢心。”
“那时,小民便知,此人必与大位无缘,不可追随。”
朱北下了决心,也不怕姜姮恼怒,直言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