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好话而已,骗她都行,但姜濬不说。
仗着她喜欢他吗?
还是人善被人欺。
姜姮不想被欺负了,想做欺负人的人。
来日方长。
这真是一个好词。
殷凌见她一时怒一时喜,又奇怪又不解,只压低声音:“姜姮,别忘记我们的约法三章。”
姜姮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松开我的手了。”
二人已经走出了一段路,何须再装模作样?
“姜姮!”殷凌忍不住恼她,耳尖发红。
“别唤那么大声,本宫听得见,旁人也听得见。”
殷凌不知说什么,几乎是不受控的,又喊了一声“姜姮”,像是恼羞成怒,可声音的确小了许多。
只有彼此二人能清晰听闻。
姜姮噗嗤一笑,笑得大声,心事一扫而空,觉得天也蓝,日头也好,身侧人也勉强顺眼。
笑他:“从前见你,也算牙尖嘴利,如今怎么……文质彬彬了起来?”
你倒是一如从前。
殷凌看着她笑颜,不愿再开口,可嘴角也有莫名笑意。
虽说是因利而合的一对夫妻,但有说有笑总比针锋相对好。
殷凌从前未对自己的婚事有所期许过,眼下,似乎已是他最好的选择。
只姜姮面对那位“平平无奇”的代王时,态度实在古怪,殷凌面上还翘着嘴笑,决心要找个时机,一探究竟。
又未出宫门,一列卫兵匆匆赶来,为首之人,正是朱北。
他走到二人面前:“还请殿下,殷二公子留步。”
殷凌不虞地瞥他一眼。
朱北近来春风得意,是新朝赤手可热的大红人,但朝中旧臣大多数都不喜他。
大部分臣子自诩出身世家,看不上这出身卑鄙,又靠叛主上位的小人。
其余臣子不喜,则是因见他毫无风骨,一味谄媚新帝。
殷凌是后者。
朱北自然知道自己不讨喜,但毫不在意,眉梢眼角处,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开门见山,“殿下,绥阳侯勾结狄族人,出卖机要,证据确凿。”
他这一声,就是一桩株连九族的大罪。
“何人指示你来诬告陷害!”殷凌暴喝。
朱北不理他,继续对姜姮道:“殿下,这桩婚事怕是不成了。陛下说了,请您先回长生殿,待会会亲自来见您。”
姜姮挑眉看他。
朱北:“请殿下放心,殷氏一族狼子野心,除了殷二公子尚在宫中,侥幸之外,其余族人俱已伏诛。”
“太后娘娘知晓此事后,以死谢罪了。”
姜姮一愣,想起如今的太后,正式昔日的殷皇后。
她……死了?
一旁,持刀的卫兵已经上前。
殷凌赤手空拳,勉强挣扎,而在腹上连中两拳后,就只能呻吟着,被人用腿压在地上。
艰难抬起头,一双眸子全红了,含着泪,恨恨地望着朱北,又空洞地望向她。
“姜……姮……”碎不成调的一声。
意思显而易见。
当前,能阻止朱北,解救殷凌的,只她一人。
姜姮看向他,蹙起了眉。
朱北弯着腰:“殿下,蜀地新送了些锦缎来,按陛下的意思,已全送到长生殿内了。您若是觉得一个好,陛下再去下旨,吩咐他们再赶制些,快马加鞭送来。”
“太后娘娘约束族人不力,到底有错,不应大葬,陛下无需多虑。”
姜姮听着,也渐渐明白了,心头微微发凉,只觉得大好日子,一身晦气。
惹得她不悦了,姜姮自然不会再给朱北一个好脸色,目光掠过殷凌,掠过不知所措的宫人,停在不远处波澜不惊的那一人身上。
姜姮动了气,甩了朱北一巴掌:“本宫的好事被你扰了,你若不能给个交代,本宫要你脑袋。”
暗香盈袖,
朱北不动声色嗅着,笑着应:“还请殿下放心。”
姜姮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是回长生殿的方向。
连珠紧随其后。
一回殿中,连珠就退散了宫人。
姜姮干脆地摘去了重重的金冠,疲软地倒在了榻上。
连珠上前,眼前的一切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期,不免急色:“殿下……这婚事……”
“婚事自然不成了。”姜姮斩钉截铁地道,“连太后都‘以死谢罪’了,殷氏一族还有几人能活呢?”
兵贵神速……这刀子落得太快,就算是百年的豪族殷家也反应不过来。
只不知群臣中有几人知晓。
“怪不得……”
姜姮喃喃一声,眸子发冷。
怪不得宫门处并无守卫人员,原来是调去抄家灭族了。
原来,连她被蒙在鼓里了。
她不自觉捏紧了衣袖,只觉所有事都逃离了掌控。
显然,能够操纵这些事的,只有一人。
“阿姐……”
那一人从长生殿深处走出,是早在等待。
第67章 阿姐阿姐啊阿姐,姜姮,阿姮…………
“阿姐……”
姜钺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黏在嗓子里,粘在唇边,扯出千回百转的滋味,又轻轻荡开,在这空旷的长生殿内,一声烛爆,他踟蹰地停在了宫灯旁,身影被昏暗的烛光拉长,拉长又摇曳。
面容也匿在影中,难以分辨喜怒哀乐,唯独一身玄色衣上,龙形暗纹藏着隐隐流光,晃入了烛光。
连珠犹豫几番,不知该留下,或是该离开。
几息后,姜姮缓缓出声:“连珠,出去吧。”
连珠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又看了看姜钺,想起此刻长生殿外必是已然乱成一团,不能缺人,思索再三,还是选择离开。
临走前,不忘轻声提醒姜姮,道:“殿下,木已成舟,再说无益。”
姜姮轻轻应了一声:“嗯。”
连珠转身离去,或许是想起灯暗伤眼,顺手般又去点了两盏宫灯。
两道微黄、温暖的光亮起了。
殿内顿时少了黯淡,多了明亮。
姜钺仍立在不近不远处,落在身侧的双拳握起,垂着头,又抬起眼,试探般,躲闪着视线望着她。
也是此时,姜姮才看清了,那一双如小兽一般惶惶不安的眸。
这双眼眸,姜姮见过很多次。
记不清最早一次是在何时,只记得那时二人都年幼,都不安,都还没有学会装模作样。
那时的姜钺已然是太子,却不被帝王喜爱,不为百姓爱戴,就连朝中臣子、宫内宦官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朽木不可雕也,不过是恰好占了个“嫡”字,才闹出了这德不配位的糟心事。
“阿姐,我是废物吗?”
小小的阿蛮就抓着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
废物不能做太子,做不了太子,就只能死。
他那么小,却也懂得了死亡的恐惧。
姜姮也懂。
“我会乖的,阿姐,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阿蛮剥了满手黏糊糊的汁液,举着坑坑洼洼的葡萄,拙劣的想要讨好她。
可就连这盆葡萄,都是皇帝疼爱长女,专门赐她的,而建章宫中,向来分不到什么好东西。
看她不吃,阿蛮就哭了,哭声细碎的,低低的,怕被人听见,可还是忍不住要哭。
“阿姐……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别说我是废物。”
他的笨拙,他的恐惧,都显而易见,都落到了姜姮眼中。
那时纪皇后已病重,新皇后要入宫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嚼舌根说,一旦新后入宫,皇帝待她、待太子,便不会再如从前亲近、包容。
姜姮也烦躁着,不由得发了脾气:“你对我好有什么用?管好你自己就行。”
阿蛮一怔,扑闪着眼,像是被吓到。
姜姮怕他又要哭,起身就想走,走得远远的,却先被抱住。
当时的阿蛮那么矮,只能埋着头,抱住她的腰腹,就算踮起了脚伸长手,勉强摸到她的脸颊。
“阿姐……别怕,我会好好的,阿姐也会好好的。”
他做着保证,也告着状,说自己要用功背书,说那群太监的可恨。
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却说:“阿姐……如果哪一天,我被害死了,你能给我收尸吗?我不想被抛尸荒野,不想做孤魂野鬼。”
这些话,又不知是哪个小太监胡说八道,被他听去。
姜姮看着小小的他,原本该嫌弃,不知为何,也跟着掉了泪,恍然大悟,这全天下,他们最是亲密。
他们同父同母,本该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人死了,一人也活不成了。
他又那么弱小,那么年幼。
就像爱着自己般,姜姮忍不住怜他爱他,还当他是个只会流鼻涕、掉眼泪的孩子。
可就在几个时辰前,太阳未升起,全长安城仍在酣睡时,正是眼前这个身子单薄的少年,下达了命令,调离宫中皇帝近卫,屠了殷氏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