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兽不同。
因为,人会幻想,会挣扎,只有头破血流后,才会放弃。
辛之聿的神态模样,像是早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过去的荣誉和不甘。
万俟洛亚抿着唇。
辛之聿微微张开了唇,嗓子像是混入了沙砾,是问:“姜姮呢?”
姜姮?长生殿。
万俟洛亚未想到,孙玮竟是带着他闯到了大名鼎鼎的长生殿,不由得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四周。
孙玮上前,拔出了佩刀,重重劈下,斩断了那四根的锁链。
四声清脆声响后,他沉静回答:“长公主与代王出宫游玩了,长生殿内只剩数十位宫人。”
“出游吗?怪不得这么安静……”辛之聿发怔,发笑。
孙玮简单解释,万俟洛亚上前一步。
孙玮道:“狄人在长安城有不少据点,他们会送你回到北疆,到时天高任鸟飞,你自由了。”
“辛砚,我欠你的,也算还清了。”
辛之聿笑了笑:“想不欠我?那就杀了我吧。”
不算出乎意料,万俟洛亚想。
视线落到了那一排精致且小巧的绿松石耳钉上,他微微张开了唇,忽而想问。
他为何独独问起了姜姮?
可真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姜姮将你锁起,是怕你逃,还是怕你死?”
“她对你,真的如传言一般吗?”
第73章 恨她“如果能让姜姮恨你一辈子,不也……
辛之聿沉默,一双漂亮的眼睛成了一幅画,定定的,无神的,看着不远处齐全的胭脂水粉和笔墨纸砚。
万俟洛亚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这些精致物件会与辛之聿有何关联,但他清楚一事,孙玮的大费周章,是要落空了。
“孙将军?”他好心提醒。
片刻后,孙玮出声,让他出去等候,是要与辛之聿单独谈话。
万俟洛亚挑眉,是不知还有何话可说。
英雄未迟暮,心已死,而死了的心,是救不回来的。
他看了辛之聿,又看了眼孙玮,一双碧绿的眸子闪过一丝不解,但深知谨言慎行的道理,并不多问,彬彬有礼地点了头,离开前,不忘提醒:“孙将军,你们大周的卫兵应该不全是酒囊饭袋,还请莫要忘记了时辰。”
万俟洛亚走出了偏殿,站在回廊上,有微风吹拂,不同于北疆的冷冽寒风,长安城的风是暖的,也是柔的。
他清楚,经此一事,长安城是待不下去的,即使他从未和什么殷氏一族有所勾连,但依旧被冠以“谋逆”的名号,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新帝做出的决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从前,万俟洛亚只将这句话当做一句戏言,如今才知晓,其背后的真实意义。
远处出现了人影,万俟洛亚心头一紧,正要回偏殿提醒二人,可那些人影已经看了过来,为首的几人高高举起戈矛,是发现了他。
他们带着弓,但未用,只快速地逼近着。
万俟洛亚四处张望,手心出了隐约的冷汗,深知这些人是为抓他而来,不动箭杀他,只是因为如今处于长生殿内,他们不敢坏着殿内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为今之计,只有躲。
他迅速转身,刚走几步,就撞上了一人。
辛之聿穿着极长的精美袍子,长长的发披在身后,发尾上编着小巧而美丽的玉珠子,耳上的绿松石耳钉敛着光,是沉默幽深的色。
他垂着眼,一把抓住了万俟洛亚的胳膊,稳住了他的身躯,雪色的小臂暴露在余晖中,能看见凸出的青筋:“你的族人在何处等候?”
万俟洛亚错愕地望向孙玮,只见他也垂眸不语,一张唇全然失了血色,那空荡的袖子漫开了血色,血腥味迎着风,刮过回廊,吹动远处珠帘声,阵阵响起。
心中一惊,却知是天翻地覆。
他心中着急,只好咬着牙,把族人多年经营的所在全告知了辛之聿。
“好,我知道了。”辛之聿答,随之往前一步。
万俟洛亚往后走,站到了孙玮身后,心中依旧惊奇,不知二人说了什么才引起辛之聿死灰复燃。
“朱北。”孙玮喊出了为首之人的姓名,“你明知万俟无辜,不如放他出宫。”
朱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是好声好气地说话,眼底却有嘲弄:“孙将军是要助纣为虐吗?”
而“纣”在何处呢?
他的视线掠过万俟洛亚,停在了辛之聿身上,很痛惜模样,“辛公子,长公主待您可不薄啊。”
“如果您今日非要行恶事,鄙人只好不敬了。”
“不薄吗?”辛之聿轻轻问,有着真诚的疑惑。
“虽说辛家军早已不复存在,但您不是活着吗?”
朱北一
顿,“还是说,是孙将军您说了什么?”
这深宫中,有些事不说还好,一说就吓人一跳。
谁能想到,当初的北疆谋逆案和尚且年少的昭华公主有关呢?
辛家军并无根基,可以说,是先帝一手栽培起来的。
若不是那一封请罪书被姜姮私自拦下,先帝并不一定会生出疑心。
恰好,这一封请罪书是与辛之聿息息相关的。
那时,辛之聿单枪匹马闯入狄人王庭,又带着百人获得了狼岭一战的大捷,多么英勇无畏,多么值得夸耀,尽管如此,他也是违反了军令。
一个士兵违反军令,无关紧要。
一位将军违反指令,影响战局。
那一位率领数万士兵的元帅呢?他能违反的,只有圣旨。
而当时的辛之聿,任谁看,都是要接过辛大将军的战鞭,成为下一位绝无仅有的统帅的。
辛大将军到底是父亲,又与长安城的各路官员有所来往,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便修书一封,送往了长安城,请求皇帝宽恕。
或许,在他因谋逆,脑袋掉地的一刻,也不知晓,这封请罪书从未送到皇帝面前,而是毁于一个小辈手中吧。
朱北简单明了地说了此事。
孙玮听着,拳头一握又一松,未附和,也未阻止。
万俟洛亚听得津津有味,隐约之间,猜到了辛之聿与姜姮二人的纠葛。
“原来还有这件事?”辛之聿平静地说,
朱北叹了一口气,“辛公子,我与您实话实说吧,许多事,我也曾听闻。”
他本想说汉朝时李夫人的事做例子,可想到辛之聿武将出身,不一定听说过,只好通俗易懂地劝,“你若继续活着,长公主殿下迟早要厌烦你的,不如现在死去,还能让殿下记住您最后的好。”
“是啊……靠着那么一点虚情假意,她迟早厌烦我。”
辛之聿倏忽笑了,本是极漂亮的笑容,却因那一点苦涩,而全变了滋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此刻众人见他一笑,不由得想起了姜姮的跋扈之名,浮想联翩。
就连辛之聿何时挪步,何时拔剑,又在何时把剑架在了朱北脖颈上,都未发觉时,他已经立在了人群之间,低垂着眉眼,视线落在朱北面上,声是疲倦无力的,剑是锋利冰冷的。
“但有句话不对,我死了,她只会忘了我。”
朱北想讪笑,可不敢动一分一毫,直挺着脖子,提心吊胆。
“准备马匹,我要去雍门。”辛之聿手腕更用力,冷冰冰地吩咐道。
四周卫兵都举起了武器,对着他,蓄势待发。
辛之聿冷笑一声,对朱北道,“他们不在意你的生死,你自己呢?”
朱北大吼:“放下武器。”
卫兵们踟蹰。
朱北又吼:“一个个是找死吗?”
看来,每个人都会在意自己的性命的。
卫兵们放下了武器,让出了一条道路。
辛之聿压着朱北自长生殿走出,万俟洛亚看了一眼,紧随其后。
有朱北开路,这一路走得很顺,也不用东躲西藏,不一会,一行人就到了雍门处。
出了雍门,再十里路,就出长安城了。
早在流浪时,朱北就知道自己命贱了,可真要生死危亡时,还是惜命。
他清楚,不管如何求饶,辛之聿想杀他,还是会杀他的,再罗里吧嗦,反而会惹人厌,他沉默。
万俟洛亚先上了马,他的同族并未全部显身,有一部分人还埋伏在左右。
如果他要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但他犹豫了。
万俟洛亚示意孙玮上马:“孙将军,经此一事,这长安城可也没有您的位置了。”
“我知道。”孙玮如此说,却并未动作,他之所有今日之举,是因为辛之聿,也是因那些为他牵连的同僚,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大周的臣子。
若他今日和狄人离开了长安城,便真成了叛变。
孙炜这些心思,清晰可见。
其实,万俟洛亚并不能感同身受,在狄人文化中,并不存在“忠”一字,他还是表示了理解,随即看向了辛之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