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是在慈幼局门口被人捡到的,那个时候她才五个月大,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据说有人在前一夜看见一对中年夫妇,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走远了。
慈幼局也曾经贴过许多次寻人启事,可惜从来无人问津。
苏禾只是因为小鹿和慈幼局里的孩子们有感而发,原也不指望言成蹊回应她什么。毕竟这么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喋喋不休,而他安安静静地只做个听众。
谁知苏禾说完这番话,过了好半晌才发现,言成蹊原本撑着脸颊的手,不知何时改成了掐着自己的额头。
白皙清瘦的手背上,露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大掌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鲜艳的红唇,薄唇微勾,那个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
反而显得讥讽又悲凉。
“你……还好吗?”
苏禾放下梨花奴,快步走到言成蹊的身边蹲下。
苏禾这才想起来,他不也正是孤身一人远行至此,住在偏僻的小院里,只有一只小猫和一个护卫相随。
看言成蹊的言谈举止,衣食用度,应当是大户人家出身。
他这个年纪,本该常伴父母身侧,考取功名,成家立业的。如果不是父母早逝,家中亲戚对他不好,又怎么会孤苦伶仃地从江南千千迢迢搬到北边的小县城定居呢?
苏禾局促地咬了咬唇,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和不安,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指尖搭上了言成蹊的衣袖,轻轻扯了扯他的小臂,安抚讨好般得晃了晃。
言成蹊慢慢放下了捏着额头的右手,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的眼波隔着朦朦胧胧的雾气看向苏禾。
“我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嗓音低沉温和,春水般抚平了苏禾的不安,神色淡然,眼底只剩下一片宁静。
“后日便是上巳节了,晚上我带你去拱辰大街看花灯,我们早就说好的喔!”
少女脸上的烦忧消失了,一双清澈圆润的葡萄眼,闪烁着明媚愉悦的色彩。
“嗯,说好了。”
望着她的少年,眉眼弯弯,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漾着柔和温暖的光。
第二日,苏禾向酒楼告了半日假。
她按照许允润给的方子,炖了一锅党参黄芪汤。
据许大夫说,丽娘因为年轻的时候吃了许多苦,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所以每逢月事总是手脚冰凉,腹中绞痛。
党参可补中益气,养血生津,黄芪可益气固表,托毒排虚。
正适合给丽娘补血养气,调理身子。
正好苏禾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丽娘了,她还做了一盒子丽娘爱吃的榛子酥和芸豆糕,准备一并带去芳华铺。
芳华铺开在甜水巷上,是一栋二层的小竹楼,一楼是铺面,二楼是丽娘平日生活的地方。
芳华铺只卖一样东西,玉露膏。
米白色的膏脂,散发着玫瑰的芳香,是南乐县的女眷们都爱用的养颜美容之物。
据说这玉露膏是丽娘那位早逝的丈夫,家中留下的祖传秘方,用在脸上不仅能消除细纹,还能提亮肤色,让脸蛋白皙透亮,永葆青春靓丽。
丽娘年过二八,却依旧美艳娇妍,正是因为常年使用这玉露膏的缘故。
是以芳华铺的店面虽然不大,收入却是极好的。
南乐县的太太小姐们人手不离一罐玉露膏,显然是爱极了此物。
这一日下起了小雨,厚厚的云彩挡住了天光。
甜水巷遍布各式各样的店铺,不过因为天气缘故,客人却是不多。
苏禾到芳华铺的时候,大门敞开着,一楼的铺面里空无一人。
丽娘并没有坐在门边的那张金丝楠木案桌前打算盘。
苏禾心中讶异,外头下着这般大的雨,丽娘不在店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轻轻唤了一声“丽娘”,提着食盒迈过了门槛。
一双干净的厚底木屐摆在门后,可见丽娘今日并没有出过门。
苏禾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正好看到摊开在桌面上的账本,泛黄的纸页刚刚写上去的墨汁还没有干透。
案桌旁放着一个粉瓷茶杯,里头还有大半杯正山小种的红茶,苏禾将手背贴在瓷杯上,还是温热的。
人应该刚才还在。
苏禾提高了嗓音,又唤了一声。
“丽娘,你在吗?”
说着便要往幔帐后头的竹阶上去。
就在这时,苏禾听见二楼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好像是什么金石之物落在地上发出的动静。
声音不大,却是在安静的小楼内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心中“咯噔”一下,手心不由地开始冒出冷汗。
她事后回忆起那时的感受,只记得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顺着她的背脊飞快地蔓延至后脑。
当下里,苏禾顾不得多想,她又喊了丽娘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头跑,掀开分隔内院和铺面的幔帐。
握着竹梯的扶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二楼冲去。
她还没跑上二楼,便顺着竹梯的空隙,看见一个矮胖男人的背影,已经探出了半边身子,正准备顺着西南边的小轩窗往楼下跳。
苏禾连忙追到窗边,那男人却是已经落了地,隔着云雾迷蒙的雨帘,苏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分辨出,那人穿了件鼠背灰的马褂,捂着左手小臂,贴在墙根下三拐两绕地便不见了踪影。
一瞬间的功夫,那人便消失不见了,轩窗旁的木框上,留下了几团鲜艳刺目的胭脂红血色。
苏禾回过身,只觉得呼吸一滞,她看见丽娘已经倒在地上,脑后是大片大片乌沉沉的血泊。
红梅一样的血迹,顺着白花梨木的柜子蔓延到地板上,丽娘身上那件翡翠色撒花月华裙早已染成了一片血色。
红得那般醒目,那般刺眼,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着苏禾的理智,一阵阵恍惚的痛感,让她清晰地记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种悲恸无法言喻,无法宣泄,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肉都叫寒冰冻住了似的,冷得让人麻木又清醒着疼痛不堪。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党参黄芪汤(二)
苏禾扑到丽娘身边,颤抖的手臂抱住她的身体。
滚烫的血液还在往外涌,顺着丽娘的后脑,淌到她的衣领里,淌到苏禾的手上、身上。
浓稠的血腥味,又黏又湿的触感,苏禾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流逝的痕迹是这般清晰,这般残忍。
丽娘闭着双眼,已经探不到鼻息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苏禾发疯似的冲出了芳华铺,甜水巷上空旷安静,倾盆暴雨顷刻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苏禾顺着窄窄的巷子往外跑,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
许允润出城了,她得去最近的本草堂寻大夫。
步伐凌乱,踉踉跄跄,天青色的百褶裙混着血水和雨水,早就脏污得不成样子,苏禾像一只受伤的蝴蝶。
院墙,长巷,又一道院墙……甜水巷的路怎么能这么长呢?
一道道紧闭的院门,跑过房檐下的阴影,眼前只有看不到底的雨幕,雨僝风僽里,苏禾看不清前路,也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丽娘一个人该害怕了,她要快一些,再跑快一些……
满身血迹,头发丝都滴着雨水的苏禾终究是惊动了旁人,她将本草堂的郎中带到芳华铺的时候,二楼已经围了不少人。
甜水巷的百姓报了官,衙门里的捕快也来了。
苏禾一把推开要给丽娘盖白布的差役,坚持要让老郎中看一看面色发青的丽娘。
“大夫,您看一看,丽娘她留了这样多的血,要不要紧啊?”
胡子花白的老郎中身上也淋湿了大半,他的肩膀被药箱压弯了,佝偻的身形,站在竹阶尽头。
“大夫!我求求您了,救救她吧……”
苏禾的声音不由地带上了哭腔,她抱着已经被抬上擔架的丽娘跪坐在地。
被她推得差点摔了个踉跄的差役,脸色虽然不好,却也没有开口呵斥。
老郎中步履沉重地走到苏禾身边,放下药箱,轻轻抬起了丽娘的小臂。
他伸出那双苍老的手,遍布皱纹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搭在了丽娘白皙细嫩的手腕上。
这一刻周遭阒无人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小楼里昏昏沉沉的没有点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晰可闻。
“姑娘,节哀顺变。”
不知过了多久,郎中松开手指,慢慢地将丽娘的手腕放回她身前,老迈的声音沧桑沉重。
“…………”
苏禾垂着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她苍白的小脸,水珠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手背上,像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一般。
可是苏禾没有哭,她的心里又恨又痛,她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想掰着郎中的肩膀,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救丽娘?想不顾一切地赶走给丽娘盖上白布的捕快,理直气壮地诘问他们,丽娘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