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看见宅院里奔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妇孺……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细软,还有人都没来得及踏出门槛,便被倒下的巨大房梁挡住了去路,赤红的火舌张着獠牙,扑面而来,将他们都吞噬了进去……
这间四四方方的宅子,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各个方位都是窜天而起的火光和沸腾喧嚣的啼哭,院子里的人挣扎着想逃出去,殊不知院外已经是金刀赤甲的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赤红弥漫的火光中,苏禾看见偏门的小巷子里,停着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几位嬷嬷正领着一名中年妇人和年轻女子,脚步匆匆,朝着偏门快步而行。
嬷嬷拉开门,刚扶着那妇人和女子踏上马车,巷子那头突然传来铁蹄铮铮的嘶鸣声。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驾车之人已经狠狠扬鞭抽向马儿,妇人和女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坐稳,便被吃痛后,猛地窜出去的鬃马摔在了车厢。
苏禾的耳朵里是从未停止过的尖叫和嚎哭之声,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剩下一个光斑大小的暗淡虚影。
在喧嚣的火海里,苏禾清晰地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哭声,她循着声音在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潮里找寻,直到最后,在假山后头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这处小花园内的后墙根下,有个一尺多高的小洞,因为在假山后头,常年无人打理,周围早已被杂草覆盖。
一位幼小的女童正被趴在洞口,她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洞外,可是后腰死死地卡在杂草之间,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女孩尖细的哭声憋在嗓子里,小脸涨得通红,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出了洞外,另一只却卡在洞内,正死死抠着墙檐,奋力朝外头挤。
院子里的火势越发凶猛,燎原的热浪席卷过园中的楼阁,青砖红瓦一寸寸地倒塌下去,檐铃叮珰作响,在大火中发出最后的哀鸣。
呼啸的火势无边无际地肆虐着,隔着一道小小的假山,朝着单薄的女孩蔓延开来……
院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刀落在铠甲上,碰撞出冰冷清脆的声响,似乎就在耳边。
女孩绝望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她细嫩的手腕被墙檐割破,鲜血横流,嫩白的颈子上青筋毕露。
就在她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筋疲力尽的女孩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小手,伸向那人的袍角。
救救我吧——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大火烧哑了她的嗓子,她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失去神志之前,女孩摸到了那人冷冰冰的锦衣。
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攥住那片绛紫色的云袍。
苏禾的手此时正攥着身上的棉被,用力之大,以至葱管般纤细的指节根根发白,泛着青色的血痕,她的整个手臂还在轻微地颤抖着。
这是苏禾的梦魇,她醒不过来。
眼角滑过的一滴清泪,无声地顺着鬓发没入软枕,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中的苏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烈火烹油般的火海之中,那层阻隔着她的琉璃罩无处不在似的,捆缚着她的手脚。
苏禾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一点点地吞噬了女孩藏身之地的假山,在泼天烈焰之前,幼小的孩子就如同蝼蚁一般,孱弱得几无反抗之力。
蚀骨钻心的疼,烈焰燎烤的痛,苏禾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处皮肤都暴露在火海之中,火舌一寸寸地啃噬着她。
削皮挫骨一般的痛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辗轧着她的神识。
琉璃罩子阻隔她的呼吸,窒息般的凝滞感,让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一刻,苏禾觉得自己仿佛与卡在狗洞里的小女孩共情了,她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
救救我吧——
可是苏禾知道,在这个梦里,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会救她……
直到,一件冰凉的大氅轻轻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苏禾看不清周遭,只能感受到面前之人俯下身来,指尖轻盈地翻飞,帮她系丝绦。
她的视野里猩红一片,可是苏禾莫名地就知道,那人是言成蹊。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
他说:“有我。”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红汤馎饦
梦里的苏禾依旧身处吞天噬地的火海之中。
然而,当言成蹊的大氅盖上来的时候,一寸一寸蚀骨削皮的灼烧感,似乎都被那件冰冷的外裳挡住了。
漫天的火光中,唯有言成蹊站着的那一块,不再是刺眼的猩红血色。
苏禾迷蒙的意识里看不清周遭,她仍然不能动弹,不能出声。
但她的心里,却是无比坚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言成蹊。
那一瞬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在时空的缝隙里,那些狰狞尖利的嚎哭,撕心裂肺的哀鸣,一并被他挡在了身后。
苏禾痉挛的手慢慢松开,棉被无声地落下来,覆在她的身上。
凝滞憋闷的窒息感渐渐退去,苏禾侧躺着没有动,呼吸平稳地睡去。
这一夜还很长。
苏禾后半夜睡得很好,没有再被噩梦惊扰。
第二日清晨,她在窗外麻雀的第一声清脆啼叫中,睁开了眼睛。
初春的三月天里,东风还带着些未完全消融的寒意。
苏禾用冰冷的井水净过面之后,透骨的凉意彻底打消了早起的昏沉。
她今日打算做混汤馎饦。
馎饦最早是从北方的游牧民族传入中原的食物,具体做法也很有趣。
清水和面,不加酵粉,揉好的白面,掐成铜钱大小的面团。
而后将一个个面疙瘩,搓成“两头翘、中间凹”的薄片形状。
苏禾一双灵巧的十指,将揪成韭叶儿大小的面片下进热气腾腾的锅中,沸水滚上两开后,晶莹剔透的面片都飘在了最上层。
苏禾拿过一支竹笊篱,轻轻捞起,分成四份,装进了白瓷碗中。
馎饦有好多种吃法,主要在于搭配的汤底不同。
北方的游牧民族,寒冬腊月里一般都会煮上一锅羊肉汤,饱腹又暖和。
到了闷热的仲夏,酷暑难耐,要是能在凉棚下吃上一碗冷淘馎饦,凉爽解暑,自是另有一番滋味。
今日里,苏禾做的是另外一种,她自己改良后的红汤馎饦。
将洋芋、胡萝卜、圆茄子切丁后大火爆香,倒入沸水,再打上两颗事先搅散的土鸡蛋和捣烂成汁的番茄碎,一并放入锅中煮开。
等到汤底完全变成鲜艳的番茄红,“咕噜咕噜”的冒着小泡的时候,再放些佐料和陈醋调味,便大功告成了。
苏禾用一柄长勺,将煮开的汤底盛出来浇在白瓷碗里的馎饦上。
红润饱满的胡萝卜丁,颗颗分明的洋芋块,搭配上浓郁甘醇的番茄汁,浸润着软糯的面片,像一副浓墨重彩的写生画,飘香四溢。
苏禾拎着食盒过去的时候,言成蹊他们也都起身了。
梨花奴扑倒门边,兴奋地围着苏禾的脚边打转,它鼻子尖,最先闻到了隔壁院子里飘出来的香味。
苏禾腾不出手来抱它,又实在是被它扑得前进不得,只好用眼神向言成蹊发出求助。
言成蹊今日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袍,行动之间飘逸如仙,姿态高雅。
梨花奴趴在言成蹊怀里的时候,意外的十分乖巧,就连搭在他手臂上的小爪子都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它一动不动地坐卧在言成蹊怀里,一双琉璃眼却是始终盯着苏禾。
见苏禾走到石案前,揭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醇厚的香味立时飘了出来,热乎乎的番茄汤散发出诱人的酸甜味,馋得小猫不住地吸鼻子。
“喵呜——”
梨花奴用小脑袋蹭了蹭言成蹊的掌心,见他没有反应,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仰起头去找他的眼睛,倒下的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撒娇卖乖。
寻常人哪里抵抗得住这般诱惑。
梨花奴本就是名贵的霄飞练,一身雪白的长毛干净松软,碧蓝色的大眼睛晶莹剔透,仿若是将水洗过的晴空整个装了进去,美得惊心动魄。
再加上它软绵绵的叫声,和想要讨好人的时候不经意间使出的撒娇手段,秦邝和苏禾每每想教育它一番,结果都以丢盔弃甲告终,对它的调皮行径一再宽容。
可惜,它现在面对是言成蹊。
朗俊疏离的少年对它的糖衣炮弹视而不见,拎着它的脖子直接塞进了墙根下的笼子里。
笼子是秦邝用竹藤编的,原本是想给梨花奴撘一个大一点的窝,它最近正是长身体,身量蹿得快,刚来的时候用棉布围的小筐已经装不下了。
可惜,这个调皮鬼淘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