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张县令一眼,复又恭顺地低下头去。
“属下是在傍晚的时候,才知道地牢里死了一个囚犯,所以便下令将后厨诸人,和送饭的仆役们一同扣留了下来。”
“到了晚间,属下想着,毕竟白日里刚出过事儿,稳妥起见,还是巡视一番的好。所以,属下便亲自去了趟地牢。”
“那位叫苏禾的女子,是属下在地牢里遇到的,她当众喊冤,说是有重要的情报告知,我这才将人悄悄带了出去。”
“本想听听她所说的情报是什么,谁知突然冒出来一个蒙面黑衣人,持剑破门而入,不仅劫走了那个苏禾,还重伤了钱统领。”
“属下立刻便带人追了过来,谁知那女子竟然好端端地站在院中,毫无悔过之心。其余的几人,目无法纪,胆大妄为,他们身手又极好,属下的人不敌,只好退了出来。”
段师爷说完,见张县令良久都没有出声,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段师爷并不是朝廷登记在册的命官,师爷一职,也不过是尊称,而非官称。
三十岁那年,他第四次名落孙山之后,终于痛定思痛,放弃了科举仕途。
幸好,年少时交友颇广,认识许多门路,很快便为自己打点出了一条平坦的路子。
南乐县建衙至今,已有数十载。
段师爷与张县令这些年来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厚。
段师爷从未见过张县令今日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是以,他除了困惑不解之外,心里更多的是惶恐难安。
“大人,这枚令牌——”
令牌拿在段师爷手里,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只好试探着打听张县令的口风。
张县令睨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
这是一块天圆地方令,小叶紫檀的木料应当是被人拿在手上盘玩过许多年,油亮润泽的皮质,散发出清淡宁和的檀香。
牌面上用篆文刻着一个大大的“南”字,笔力虬劲扎实。
木料的边缘平整光滑,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
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金玉镶嵌其上,单就看那通体勾画的花鸟纹样,张县令不由地长叹一声。
“头如雏鸡,顶上无冠,尾羽细长,还描着火焰。”
“这是王室才能用的翟纹啊。”
张县令眸光犀利,手指点在长尾雉鸡的尾羽上。
“!”
段师爷惊愕地看向掌心里这块无甚稀奇的令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皇亲国戚,亲王贵胄,这些人高居云端之上,离普通人的生活太过遥远。
但是数百年的李氏王朝统治,早已在世人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敬畏与恭顺。
段师爷绞尽脑汁想遍了京城里的亲王,似乎没有哪一位的封号是带着“南”字的。
张县令从他手中接过令牌,翻了个身,背面什么都没有刻,是一整块完整的小叶紫檀,纹理精巧,浑然天成。
“平南王府。”
张县令的声音很轻,却是足够让站在他身侧的段师爷听清楚。
“!!”
段师爷面色煞白,不由地想到昨夜里遇到的那位高挑明艳的女子,她扬起的下巴,高傲的模样,不凡的身手……
竟然会是平南王府的永宁郡主。
平南王府在大周朝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作为唯一一位异性藩王,平南姜家并不居于京城,而是镇守着南境十二郡,直面大周与南疆的第一道防线。
而永宁郡主本人,在南疆大捷之后,巾帼不让须眉的名声早已传遍了江南塞北,她虽没有领授朝廷的官衔,却是百姓心中实打实的英雄。
更何况,京中已有传言,如今风头正盛的瑞王殿下还没有纳妃,据说陛下属意的人选,便是平南王府的郡主。
而今太子已然被废,若是瑞王殿下能将如此强劲的统帅藩王纳入麾下,这天下即便眼下不是他的,日后也必然是他的了。
段师爷怎么也没想到,南乐县这么一个小地方,竟然来了这样一尊大佛,而他,还偏偏如此走运的,正好撞在了郡主的手上。
段师爷几乎是面白如纸,僵立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县令见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轻重,冷哼一声,背着手自己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段师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双手握紧成拳,他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黑沉沉的阴霾。
就在此时,院门从里头拉开了。
一位身穿藏蓝色常服的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张大人,请。”
秦邝引着张县令进了正厅,其余的一干随从都留在了院外。
言成蹊这间屋子的正厅并不算很大,布局规格却都有一番讲究,屋内的摆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绝非凡品。
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挂了一副左仲甫的《西山四时图》,靠墙放着一张梨花木的方桌,方桌之上是一整套珐琅彩的茶具。
东西两侧的窗户上蒙着一层软烟罗的窗纱,阳光细碎地洒进来,正好落在一张八扇的酸枝木屏风架子上。
那架屏风上是一整幅苏绣技法制成的《白猫扑蝶》。
更为难得的是,屏风采用的还是双面绣法,如此浩大又精细的工程,非京都制造坊的绣娘不能完成。
白猫雪团似的,纯洁圆润,细长的胡须根根分明,宝石般的蓝眼睛,晶亮浑圆,正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奔跑着,惊起驻足于花蕊之上的蝴蝶,纷纷振翅高飞。
斑驳的阳光,透过绢纱落在云团似的白猫身上,那猫儿栩栩如生得仿佛活了一般,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跳出来似的。
“喵——”
张县令觉得自己大概是恍惚了一瞬。
他真真地听见了猫儿的叫声。
心下不知为何,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段师爷便看见一位窈窕的少女从屏风后头走了出来。
少女穿了一件素净的湖水绿右衽短袄,同色系的长裙没过脚踝,头发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根包银的杏花式样铜簪。
出水芙蓉如玉洁,盈枝琼树更清芳。
清丽的少女款步而行,怀里还趴着一只乖巧可爱的雪白猫儿。
原来是这只小猫发出的叫声。
张县令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他今日心神绷得太紧了,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明明他素日里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喝茶吗?”
言成蹊抬手拎起梨花木桌上的珐琅瓷茶壶,突然出声问道。
他的姿态闲适随意,语调也很低沉,仿佛是在拉家常一般。
张县令愣了一下,正要答话:“我不——”
就见言成蹊偏了偏头,浅笑着去看那位抱着白猫的少女。
“庐山云雾都送到你那儿去了,今日是没的喝了。”
“今年春茶,西湖龙井要不要试一试?”
“…………”
原来不是在问他。
张县令面上一僵,讪讪的笑容有些挂不住。
苏禾不像言成蹊这般不给面子,她将又沉了不少的梨花奴放回地上,起身的时候,悄悄地朝着言成蹊眨了眨眼睛。
言成蹊像是这才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个人,他的神情淡然自若,看向张县令,微笑着点了点头:“大人,请坐。”
作者有话说:
小言:喝茶吗?
张县令:谢——
小言:苏苏,我有庐山云雾,西湖龙井,君山银针……(balbalabala),你喜欢哪一个呀?
张县令:6。
第24章 酸豇豆肉沫(三)
张县令一张老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走到言成蹊旁边的圈椅上坐了。
张县令端着架子,不肯先开口说话。
言成蹊比他更沉得住气,他就像看不见旁人似的,自顾自地欣赏着地上来回扑腾的白猫,漫不经心的模样,让张县令更加心梗了。
还是苏禾看不下去,走上前主动递出了台阶。
“大人,您请用茶。”
说着,苏禾拎起了梨花木案桌上放着的茶壶,作势就要给张县令斟茶。
“他不喝。”
言成蹊这会儿倒是又听见了,他慢悠悠地转开视线,右手撑在扶手上,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屋内的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此刻都不太敢去瞧张县令的脸色。
她绷着下颚,微微眯了眯眼睛,偏头去看言成蹊。
言成蹊对上苏禾嗔怪的目光,挑了挑眉,轻轻地“啧”了一声后,挪开了视线。
苏禾倒了一盏茶香四溢的西湖龙井,亲手送到张县令的手边,余光瞥见,张县令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一些。
然而,某人却是不大高兴了,他此时也不去看撒娇卖萌的梨花奴,撑着头斜靠在椅背上,视线若即若离地落在自己的指尖。
苏禾看了他两眼,言成蹊始终无动于衷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