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岐玉一见她这副神情, 便知道自己即便是没有猜准, 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姜岐玉松开手臂, 弯下腰, 将自己的脸凑到苏禾面前, 收起了调侃的神色,认真地看着她。
“乐生这孩子我也是见过的, 虽然他的确犯了错, 但毕竟事出有因, 这世道如此艰难, 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况且,我们不是朋友吗?隐瞒欺骗,报喜不报忧,苏禾,这可不是君子的交友之道。”
姜岐玉的眼睛里,燃着一团亮而不烈的火苗,衬得她本就明艳的脸庞,瑰丽如炽阳般耀眼。
姜岐玉其实一直有一个匡扶正义的女侠梦,她儿时武学的开蒙师傅,还是一位在平南军中因伤病而提早解甲还乡的老将。
闵师傅在军中时便是有名的儒将,后来教授姜岐玉和秦邝武学,也是一位严师益友。
姜岐玉虽说总是抱怨他那套过时的陈词论调,但却在潜移默化中受了闵师傅许多影响。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秉性早已刻在了她的骨子里。
她不仅是作为朝廷亲封的正二品郡主,食百姓之禄,解人民之苦。
更因为,姜岐玉始终认为自己是强者,她有能力,也有责任,帮助那些积贫积弱的受苦民众。
苏禾怔怔地望着姜岐玉眼眸中悦动的小火苗,她也受到了这份赤子之心的感染,慢慢地露出一个温柔坚定的笑容。
“岐玉,这件事,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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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禾昨日里跟着那人从芳华铺,一路到了广利赌坊。
她躲在墙根下头,起初听得并不真切。
苏禾只约莫听到,有位杜老板让人从芳华铺里取走了什么东西。
待要仔细去听他们后面的交谈,突然,有一只野猫从隔壁院墙上一跃而下,足尖踢起一块松动的青石砖。
瓦片落地,瞬间摔成四分五裂,清晰的碎裂声,立时便惊动了院内之人。
苏禾情急之下,将荷包里装给梨花奴的小鱼干丢了出去。
野猫饿了许久,一看见吃的,眼冒绿光,离弦的箭似的飞快地蹿了起来。
赌坊中人刚打开门,便看见一道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两人来不及思考,跟着追了上去。
等他们发现弄出声响的,只是一条野猫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直到二人锁上侧门走远之后,苏禾才从隔壁院外,墙角处停着的一辆拉柴火的板车上钻了出来。
方才他们追得急,大门虚掩着,苏禾隐隐约约听见了孩童的哭声,从广利赌坊里飘出来。
可是,赌坊这种纸醉金迷的场所里,怎么会有孩子呢?
苏禾没有贸然闯入,她绕着广利赌坊仔仔细细地探查了一番,发现广利赌坊虽说是一栋三层高的朱楼,却有一个极为广阔的后院,后院挨着启真巷的高墙,若是想出去,除了通过东西两道侧门,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等到了夜间,琉璃宫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启真巷上飘散开馥郁的脂粉香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潮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
苏禾混在客人们之中,观察到赌坊并不限制女子进入,只要交够二十两的浮票,门口的小厮都会放人。
不过,能来广利赌坊的,往往穿金戴银,非富即贵。
像苏禾这样荆钗布裙装束的女子,是极为少见的,所以门房小厮还特意留心多看了她几眼。
姜岐玉听完苏禾所言,若有所思地撑着下巴,沉吟了许久。
苏禾也不着急,她取出自己炮制的陈皮杏梨茶,泡了一壶,放在姜岐玉的面前。
“你是怀疑乐生被广利赌坊的人带走了?”
苏禾摇了摇头,温声道:“广利赌坊在南乐县存在已有十数年,它能稳坐启真巷第一赌楼的宝座,靠的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所以,哪怕是对你,我也无法说明,我到底在怀疑什么?但是,那位杜老板,却是同时与丽娘和乐生都扯上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让我很难放心得下。”
“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姜岐玉很喜欢苏禾泡的陈皮杏梨茶,特别是在酒足饭饱之余用来,更显得清新爽口。
苏禾的声音很温柔,她坐在炕沿上,斑驳的朝霞透过窗棂洒在她的侧颊上,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衬得莹润透亮,长睫轻垂,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像两只轻盈地跳跃着的小蝴蝶。
“丽娘——”
再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曾经那些欢乐的回忆纷纷涌上心头,苏禾还是忍不住哽咽。
在没有近水楼的活计之前,苏禾的日子过得很拮据,她只能靠做一些绣品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她一个半大的姑娘,人生地不熟的,还抹不开面子上街叫卖,生意可谓是惨淡至极。
有一回,苏禾孤零零地坐在甜水巷的弄堂里,低头绣一只金翅穿花蝶,被进货回来的丽娘看到了。
丽娘欣赏她的手艺,又心疼她一个小姑娘,就得靠自己谋生计,主动提出将苏禾的绣品,摆在芳华铺中出售,她只从中抽取一成的利钱。
丽娘的芳华铺在南乐县的女眷之中,口碑与生意都是极好的,正是靠着丽娘的帮助,苏禾度过了起初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丽娘于我而言是挚友,可是我却没能救她,若是不能查明她遇害的真正原因,只怕来年清明寒食,我都无颜再去她的坟茔祭拜了。”
“至于乐生,他,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
“我也算是看着这个拧巴的孩子长大,看着他拉扯慈幼局的弟弟妹妹们到处讨生活,即便他走了弯路,我也想竭尽全力地把他拉回来。”
苏禾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坐在阳光下,比姜岐玉曾经在宁州见过的,所有名门世家的小姐们,更有那种温柔娴雅的气质。
“郡主,实话说,我并不知道广利赌坊里会发生些什么,若是我猜错了,也许会遇到比想象中更大的麻烦——”
姜岐玉对上苏禾饱含歉意的目光,挑眉看过来,她的模样明艳飞扬,嘴角勾起一个乖张的笑容。
“麻烦?通常来说,我才是最大的麻烦!”
是夜,熙来攘往的广利赌坊门口,来了两位娇客。
高挑的那位穿了一件银红色紫罗金绣百蝶穿花纹样的短袄,配上一条同色的垂绦月华裙,发髻上戴的是一套赤金色镶嵌八宝彩凤的金刚石头面。
姜岐玉容貌明艳,气质华贵,无论什么红色穿在她身上都极好看。
这套月华裙一上身,便让人觉得眼前一亮,无法移开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
姜岐玉作势帮苏禾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毫不吝啬地赞美道:“真好看。”
苏禾走在她的右手边,穿的是一身鹅黄色双银线绣着梨花的襽边百褶裙,头上挽着个活泼的云宝双髻,带着翡翠珍珠的流苏玉簪。
她年纪小些,肤白莹润,更适合这种娇嫩的颜色,袄裙的襽边长及鞋面,显得整个人亭亭玉立,俏美讨喜。
苏禾抿唇一笑,也学着她的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姜岐玉:“彼此彼此。”
姜岐玉借着将苏禾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的动作,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进去以后,跟紧我,万一遇到不对,自己跑,不必管我。”
苏禾见过姜岐玉的身手,她知道,若是有危险,姜岐玉也足以自保。
而她留在那儿,不仅帮不上忙,还可能扯姜岐玉的后腿,所以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姜岐玉扬了扬嘴角。
她最喜欢的就是苏禾的通透,她纯良,但并不迂拙。
受过教训的人,才会知道害怕。
无知者无畏,这很勇敢,但同时也很愚蠢,幸好,苏禾不是。
所以,她们会是很好的搭档与伙伴。
姜岐玉有这种预感。
整理完钗裙之后,姜岐玉昂起下巴,望向了广利赌坊那扇镶了七七四十九颗门钉的朱红色大门。
整块的黄花梨,朱扉金钉,纵横各七,雕刻着白毬纹菱花纹样,还没进门,便足以管中窥豹,得见此间主人雄厚的财力
姜岐玉一脸冷傲地走过去,将钱袋子看都不看的丢给门口的小厮,少年颠了颠分量,眉开眼笑地迎了她们二人进门。
“二位客观里边请——”
“单双,骰子,四门方宝,牌九,番摊,六博,小店应有尽有。”
“银牌请上二楼。”
这栋三层的宽阔高阁,采用的是宝塔形的建构,正上方的天顶上是大片的七彩琉璃瓦。
月色落在高悬于二层的青云台之上,身姿曼妙的舞娘们披着粉白色的绢纱,踏着靡靡的丝竹管弦之音,翩翩起舞,香风阵阵袭来。
一层摆着数十张红木圆桌,每张桌案前都围满了人,吆喝声,起哄声,嘈杂纷繁,虽然没有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但也算不上格调高雅。
姜岐玉与苏禾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地朝着通往二层的红木台阶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