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等到段薇议亲,段家便遭了难,阖府满门一夜之间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祖母不愿让家中女眷沦为教坊司的娼妓,所以带着家中母亲和姐姐们悬梁自尽了。
段薇幼时性子活泼,她喜欢自己的娘家表兄,表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文人雅士,做得一手好词,段薇总爱借着探望舅舅舅母的机会,悄悄地从花园后头绕到前厅,痴痴地望着吟风颂月的风流才子。
庆襄伯府罹难的那一日,她因为贪玩不愿回府,恰好错过了仪鸾司上门拿人的官兵,等到隔天她欢欢喜喜地回到家,准备让母亲来舅舅家商议亲事的时候,这才发觉,庆襄伯府居然十室九空,祖母,母亲,姐姐……所有人的尸身还飘飘荡荡地挂在房梁上。
段薇尖叫着抱住脑袋,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舅舅家,舅母红着眼眶,用湿帕子给她擦拭滚烫的额头。
段薇红着一双眼睛,哑着嗓子开口,她以为舅舅舅母平日里那么疼她,一定会为段家报仇,可是舅舅叹了一口气,转过了头,舅母则是一边抹眼泪,一边柔声安抚她,闭口不提段家的事情。
段薇知道,庆襄伯府的血海深仇,她只能自己来报了。
后来,她辗转过许多地方,低声下气地乞求过许多人,那些曾经往来热络的远房族人,父亲的朋友部下,姐姐的夫家姻亲……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段家出头,人人都说,庆襄伯得罪的是如日中天的当朝太子,和手握生杀大权的仪鸾司指挥使。
那是段薇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言成蹊。
她知道,就是这个人将她的父兄关在暗牢里折磨得不成人样,将她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和侄儿当庭斩首,逼得她的祖母和母亲悬梁自尽。
段薇暗暗发誓,她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以安段府百余人在天之灵,然而,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靠她自己,仪鸾司的门都摸不到,恐怕就已经被万箭穿心,扎成了筛子。
是以,段薇离开了京都,她去了许多地方,做了许多曾经的自己完全看不上的事情,后来,她遇到了肃宿。
这个胡子拉碴,一脸凶相的男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便一巴掌掀翻了拉扯着她意图不轨的地痞无赖。
后来,段薇知道了他是啸月山庄的少庄主,拥趸者众多,便动了心思。
其实段薇没有特别做过什么,她从前是伯爵府的千金,学得是琴棋书画,温婉贤良,即便那几年流落风尘,见过了人间百态,可是她依旧青涩得很,压根不会勾引人。
段薇不喜欢肃宿,她害怕他杀人如砍瓜切菜的暴戾,厌恶他身上常年缭绕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更是不喜他粗鲁无状的言谈举止。
她喜欢的,是京都里,品茶作画,吟诗诵月的才子郎君,而不是肃宿这种大字不识一个,一开口就是“老子”“爷爷”的山野莽夫。
可是,肃宿愿意娶她,只要段薇勾一勾手指,即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肃宿也会想尽法子找个天梯爬上去,给她摘下来。
段薇意识到,她流离漂泊这么多年,能为段家报仇的人,终于找到了,所以她点了头,从此再无庆襄伯府的八小姐,她成了啸月山庄的少夫人。
成亲的那一日,段薇没有衣锦还乡的想法,她只当从前那个盼着凤冠霞帔出嫁的伯爵府小姐已经死了,如今她只是一个山野草莽的妻子,肃宿垂涎她的美貌,而她想要借用啸月山庄的力量为自己报仇,他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咳咳——”
段薇的嘴里吐出一大口殷红的鲜血,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幸好柔软的狐皮料子是玄黑色的,即便沾满了鲜血,也瞧不出来。
她的手指触碰上去,墨狐皮子温暖顺滑,一根根浓密的毛发光亮油润,据说,肃宿为了抓住一只成年墨狐,取下一整块皮毛给她做件披风,特意去了一趟高原雪山,他的心脏处,至今仍有一道三寸长的锋利爪痕,便是那时留下的。
段薇的手指埋在暖和的披风里,温柔地抚摸着,突然她摸到了几处细微的凸起,因着这是一身通体墨色的斗篷,自打肃宿送来的那天,段薇便没有仔细看过,大多数时候也是扔在箱笼底下吃灰。
直到今日,段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上头竟然绣着东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的脑海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必须得知道,这件斗篷上绣了什么,否则,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一定会抱憾终身。
段薇撑着最后一口气,勉力撑起身子,将染满鲜血的披风抱到胸前,冰冷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去,猛地僵住了——袖口领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一圈小小的紫薇花。
段薇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肃宿这个七尺男儿,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此时跪在她的身前,泣不成声,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她,眼前的段薇像个血人一样,浑身是血,仿佛一碰就会碎的瓷娃娃。
段薇眼中两行热泪缓缓滑落,混在满脸的鲜血之中,并没有任何人发现。
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些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来气的仇怨,仿佛都随着她飘然离去的灵魂,淡化在了世间的风雨之中。
她早已是气若游丝,强弩之末,在双目失去光明之前,段薇伸出了手,哆嗦着抬起,她想去摸一摸肃宿的脸。
她笑了笑,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总是在错过后痛哭,总是在失去时恍悟……
段薇死了,她的手没能碰到肃宿的脸,重重地跌下来,她现在肃宿送给她的狐皮斗篷里,结束了她偏执疯魔,只想报仇的一生。
一道惊雷劈下来,照亮了段薇苍白柔和的小脸,她躺在玄黑色的大地上,周遭开满了血色的彼岸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啊————”
肃宿抱着段薇冰冷的尸身,痛苦地仰天长啸,撼天动地的电闪雷鸣之下,那一双原本就通红的眸子里,瞬间闪现出状若疯狂的狠厉决然之色。
他轻柔地将段薇裹在披风里,然后劈手夺过属下手中的武器,看也不看地朝着言成蹊砍了过来。
肃宿可不是段薇那种半路出家的三脚猫功夫,他的一身蛮力都是在一场场浸满鲜血的厮杀中历练出来的,言成蹊一与他交手,便发觉此人浑厚的内劲和排山倒海般倾泻而来的滔天怒意。
肃宿没有什么章法,他泄恨似的一刀一刀朝着言成蹊劈下来,哪怕是刀口在一次次碰撞之下卷刃他也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地逼着言成蹊后退。
论蛮力,言成蹊自然不是肃宿的对手,他拎起青龙刀正面接了几下肃宿的攻势,虎口已经被震出了血。
言成蹊双手抵住刀背,咬牙硬抗,脚步还是被肃宿压迫着慢慢向后滑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沟槽。
这样下去不行,被肃宿逼到死角,他便彻底没有还手之力了,言成蹊突然彻了力气,手腕一抖,青龙刀运足了力道,作势朝着肃宿的腿上砍去,实则接着刀势,翻身落在了肃宿身侧。
沉重冰冷的杀器,携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刺向肃宿,哪怕他闪避及时,也硬生生地被言成蹊砍下了一条左臂。
殷殷鲜血顺着断口淅淅沥沥地淌下来,肃宿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拎着刀反扑过来,卷刃的刀割破了言成蹊腰侧的衣摆,若非是武器不趁手,这一下足够要掉言成蹊小半条命。
江湖草莽并非名门正派,他们从来不讲究那些不以多欺少的繁文缛节,肃宿打了个呼号,早已虎视眈眈的亲随们,便如同饿狼一般,齐齐地朝着言成蹊扑了上来。
虱子多了尚且能咬死大象,更何况这些人手中的刀兵全都急不可耐地等着饮血,言成蹊被他们拖着,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这便是肃宿的目的,他也发现,言成蹊的身法比他快得多,若是任凭他自由地来去,肃宿只能越发落于下风。
随着言成蹊的身形越来越慢,他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数不清的刀柄,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扑来,打倒了一个,又很快涌上来十个,一炷香的时间过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啸月山庄的人。
就在此时,肃宿抓住了一个空档,将手中的破刀狠狠刺进了言成蹊的左肩,暴喝一声,推着他直直地撞在了院墙上。
“噗——”
言成蹊被这股蛮力冲撞地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位了似的疼,他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
肃宿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破刀卡在言成蹊的肩胛骨里拔不出来,他便索性丢了刀兵,拳拳到肉地朝着言成蹊招呼过来。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拳都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响,言成蹊那一件蜜合色的净面直裰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像个满是破洞的布娃娃,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被肃宿掐住脖子拎起来,狠狠地掼在墙根底下。
电闪雷鸣,轰隆巨响,带着仿佛要撕开黑云压城的磅礴气势,在夜空中划出锋利的弧度,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挺挺地劈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