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虽侧站着, 不过刘荃依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眼就看见了刚从外头回来的苏禾。
“这位便是纪老太傅的小孙女吧, 哎哟, 当真是水灵灵的好样貌。”刘荃扶着小太监的手,笑眯眯地回过身来,上下打量着苏禾。
“公公客气了。”
苏禾笑着点了点头, 没有再多说什么,装作内敛腼腆的模样, 走到言成蹊身后站定。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门又开了,满脸冰霜的秦邝拎着一个墨发披散的红衣男子,从屋里走了出来。
刘荃循声看去, 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那人的惨状, 朝着言成蹊拱了拱手, 尖细的嗓音刻意压低了些。
“言大人, 宫中事儿多,杂家不便久留, 就先行一步了。”
“公公慢走。”
言成蹊使了个眼色, 秦邝没什么表情地解开扣在那人脚踝处的铁锁, 小太监连忙围上来将那红衣男子稳稳扶住。
当即就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人的袖管里竟然是空荡荡的,少了一条胳膊!
小太监吓得脸色惨白,悄悄地朝着刘荃投去求助的目光,刘荃置若罔闻地扭过头去,挥手示意把人送上马车。
谁知那红衣男子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瑰丽的俊颜,猩红的桃花眼如深渊里的厉鬼一般,从言成蹊的身上,慢慢地移到他的身后。
“哥,我的宝贝儿暂时寄放在你这儿,你可得看好了。”言成煜偏头去看苏禾,慢慢舔了舔唇角的血迹。
他的衣领半敞着,露出里头一小片雪白的锁骨,一身金线刺绣的华丽蜀锦,皱得跟块儿抹布似的。
“美好的东西就像瓷器,小心,一个不留神脱了手,‘啪’,碎成了一地渣滓。”
说完,他还露出了森白的獠牙,冲着苏禾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言成蹊就连眼风都没有扫过他一下,他回过头,垂眸去看苏禾,淡声商量道:“你先回屋去吧,我很快就来。”
苏禾点了点头,她看出了外头不同寻常的气氛,也不纠缠,拉着乐生隐没到了虚掩着的门扉后头。
等到苏禾的背影消失之后,言成煜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他眯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不再闹腾了,任凭小太监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往马车上移动。
“公公,我送一送成煜。”
言成蹊扯了扯嘴角,也不等刘荃说话,径直走向被众人架着的言成煜,一把扯住他的衣领,连提带拽地将人拖到了马车旁。
他轻巧地一个翻身跃上了车辕,像提溜麻袋似的,一把将言成煜甩进了车厢里,里面发出茶几被撞倒在地的巨大声响,杯盘碟盏碎了一地。
言成煜的后背撞在了窗轴上,他抚着胸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还没等他一口气喘匀,言成蹊带着怒火的重拳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青白的五指抓着他的头发狠狠地撞向厢壁。
砰!砰!砰!
马车外头的人都能听见里面发出的沉闷响动,小太监们畏惧言成蹊的气势,不敢上前阻拦,手足无措地跺着脚,杵在原地急得团团转。
若是让指挥使这么打下去,非得出人命不可!
他们是奉了旨意来接武安侯世子回京的,这万一出来事儿,到时候要怎么向侯爷交差啊!
刘荃在不远处站着,神色莫辨,他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眸去看身侧的秦邝:“对了,永宁郡主今日也同杂家一道回京,秦大人还不知道吧?”
见秦邝的脸色变了变,刘荃反倒是笑了,“我忘了,大人与郡主高情厚谊,此等大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刘荃笑着往前走了两步,抬手点了点扶着他的一个小太监,懒洋洋地吩咐道:“去,同世子说一声,我们即刻就要启程了。”
车厢内,言成蹊攥着言成煜伤痕累累的肩膀,拳拳到肉,那股心狠手辣的力道,让言成煜毫不怀疑,他这个向来寡淡理智的庶长兄,这回,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言成蹊冷漠的轮廓,明明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让人从他的眼神里无端地看出了暴怒的疯狂。
言成煜扯了扯嘴角,他满是恶意地想,看看现在的情形,也不知道谁更像个疯子。
“你猜,她——咳咳——看到你真实的模样——”
言成煜撑着手肘,往旁边吐了一口血,讥讽地冷笑道:“还会,喜欢你吗?”
“…………”
小太监颤颤巍巍,正要传话的时候,言成蹊突然掀了帘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众人立时如寒风中的鹌鹑,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劳烦公公,务必将世子平平安安地送到我父亲手上。”
言成蹊跳下马车,只扔下这么一句话后,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言成蹊脚步顿了顿,迈进门槛的时候,面上的寒霜还未消,一双柔软温暖的小手,从旁边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掌。
苏禾叹了一口气,言成蹊的手很漂亮,指节修长清瘦,皮肤白净,握拳的时候青筋分明,不过现在他的手背上,鲜血淋漓,顺着尺骨涓涓如注地淌到指节上,黏腻滚烫。
苏禾取了帕子给他擦拭,一时分不清这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她捧着他的掌心,长睫低垂,轻柔地吹了吹。
“你——”言成蹊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艰涩,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苏禾用帕子擦净血迹之后,才看清,白皙的手背上,添了好几处狰狞的伤口,有些还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疼吗?”
苏禾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捧起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一边喃喃自语道:“还是得上药,这么好看的手,要是留疤了怎么办?”
念着那人是言成蹊的胞弟,苏禾忍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愤愤不甘,她仰起头,气呼呼地怨怪道。
“他是不是有毛病!”
言成蹊的眼眸之中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轻轻地反握住苏禾的手,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满是伤口的手背露在苏禾眼皮子底下。
“哎,小心你的伤!”
苏禾惊呼一声,拦住了他作势要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言成蹊进了屋。
上回受伤的金疮药还剩了许多,正好拿来敷在手背指节的伤口处,伤口还在流血,十指连心,苏禾看着都替他疼。
言成蹊任她抓着手随意摆布,也不阻止,自己靠坐在圈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苏禾用纱布包扎他的手指。
苏禾缠得认真,她将绷带从指尖绕到了指腹的伤处,又沿着手掌细细地缠了一圈,直到将言成蹊的右手彻彻底底地裹了个密不透风,才肯作罢。
“另一只手。”
言成蹊看了看自己被裹成胖萝卜的手掌,眼角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抿了抿唇,默默地将伤势并不严重的左手背在了身后。
苏禾微微眯起眼睛,双手撑在案桌上,气势汹汹地看向言成蹊。
“……总得留一只手吃饭呀。”
言成蹊将胖墩墩的手掌举到苏禾面前晃了晃,放软了语气,轻声讨饶。
他原本修长纤细的手,被苏禾毫无美感地缠成了一个硕大的熊掌,显得圆润又憨厚,莫名喜感。
言成蹊嘴角向下撇了撇,将这只手也背在了身后。
苏禾忍着笑意,将手掌摊开在言成蹊面前,坚持道:“左手,给我。”
言成蹊为难地小声抗议:“还得洗漱,穿衣,束发……”
“都包扎上了,我可就没法独立生活了。”
苏禾扬了扬下巴,一脸软硬不吃的模样,从鼻端轻轻地“哼”了一声。
言成蹊见她似乎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反抗,乖乖地将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搭在苏禾掌心里。
他这委屈巴巴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即将被恶劣的暴君打手心的可怜小公主?
苏禾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她取了棉签,慢慢地把金疮药涂在伤口处,冰冰凉凉的膏药沁在伤口上,麻痒刺痛,言成蹊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苏禾看了他一眼,放下棉签,改用手指按压涂抹,她的手很热,不像言成蹊的手,常年冰冰凉凉。
清晰的触感点在他的手背处,像是烧着一团小火苗,肌肤之下流淌的仿佛都不是血液,而是灼热的岩浆。
上完药之后,苏禾将言成蹊的手托在掌心,白皙的手指缠住他修长干净的指节,轻轻地摩挲着。
她用拇指捏了捏言成蹊食指的指腹,听见他低沉地嗯了一声,苏禾慢慢地扇动了下睫毛,皱了皱鼻尖。
她难得踟躇不定,最后只好倾身过去,将言成蹊垂落在两鬓的长发拢到了耳后。
“我是真的有些见不得你受伤。”
“我知道你的差事很危险,但是,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能不要受伤,就尽量不受,把自己的安全和性命放在第一位,好吗?”
言成蹊终于意识到,上一回他跪在血泊之中,毫无生气地倒在她怀里的模样,到底给苏禾带来了多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