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刀兵,那便要做主人不愿做,不能做的事情,这是它与生俱来的使命。
有用时披荆斩棘,无用时束之高阁,这便是刀兵的命运。
时至今日,这把不趁手的刀竟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不仅倒戈相向,而且危及主人性命,武安侯会对他赶尽杀绝,也就无可厚非了。
其实,人家早就同他说过了,做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言成蹊拨了拨苏禾耳后散开的碎发,自嘲般地笑了笑。
苏禾见他半晌不说话,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从言成蹊怀里坐起来,慢慢伸出手心,将他的脸捧住。
“你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怀疑过,如今的武安侯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言成蹊将下巴搁在苏禾手掌心,长睫在眼窝处投下深深的阴影。
神情恹恹的,闻言懒洋洋地掀开眼帘。
“也?”
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是有些古怪的。
苏禾揉了揉他的脸颊,实在太瘦了,脸上都没什么肉,摸起来手感也太差了,根本不如梨花奴软和。
苏禾揉捏了两把,便撂开了手,坐在一旁飞快地翻了个白眼。
“我早就怀疑了,你刚来南乐县的时候,我还在想,你指定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少爷,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才跑到这边陲小镇来散心。”
“后来,我又见到了言成煜,他就是个无法无天,目中无人的小变态,我实在想不通,这父母得是眼瞎成什么样,才能舍弃你这块璞玉,非得挑他那块顽石?”
言成蹊忍不住笑,伸手要去捏苏禾的脸,被她一巴掌挥开,挨了一记眼刀。
他便怂了,讪讪地笑着告饶央求道。
“好好好,我不插嘴了,你说!”
“我试图理解他们的做法,人心的位置本来也就是偏的,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终究有所不同,手心的肉就是更娇嫩一些,同样的道理,父母更偏疼幼弟,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上一回,咱们遭遇断崖截杀,命悬一线之际,才彻底让我醒悟。”
“我祖父曾说过,‘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他是真的在为言成煜殚精竭虑,却要对你赶尽杀绝。”
苏禾性子好,很少这么急言快语,如今这般振振有词的模样,倒是与言成蹊印象中的纪太傅有些重合。
“我没有做过父母,但我就是觉得,他们不配做你的父母。”
言成蹊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位长髯白须的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
“……这一双爹娘实在不配为人父母!”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居然又从他的后人口中,听到了相似的愤慨。
言成蹊倾身过来,摸了摸苏禾的发辫。
“嗯,你说得对,他们不配。”
“我的……父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苏禾抬头去看他,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波澜不惊,一如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别这样看我。”
别露出这样的神情,迷惘又哀伤。
苏禾抬手去摸他的眼尾,指腹点在冰凉的泪痣上。
突然被言成蹊一把抱住,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一般,紧紧地拥在怀里。
“是……先武安侯吗?”
苏禾所说的先武安侯,是当今武安侯的嫡亲兄长。
言氏一族是追随圣祖爷打江山的开国功勋,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是从那时便传下来的。
历任武安侯都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大周朝家喻户晓的威远大将军。
除了,当今这一位。
如今的武安侯言牧,是老侯爷的嫡次子,起初承袭爵位的,并不是他。
而是他的嫡亲兄长,言敬。
言氏一门双骄,长子骁勇矫健,善骑射,次子文质彬彬,善词画,在京都颇为一段佳话。
老武安侯去世之后,顺理成章地,便由他的长子承袭了侯爵之位。
可惜,言敬本人无心官场倾轧,只在兵部领着个闲散差事做他的逍遥侯爷。
好景不长,先帝突然暴毙,陛下在一片血雨腥风中坐上了皇位,国祚不稳,边疆动乱。
四境的藩王,南边的苗人,北边的辽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想要借机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陛下一面被叛党的残余势力搅扰得不得安宁,一面天天听着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边境的小城镇,又被哪个部落占领了。
新君不胜其扰,终于做出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他挑中了年轻的武安侯,依循旧历,加封为威远大将军。
领数十万兵马,从金陵奔赴千里之外的南境,驱逐苗人,收复失地。
当然,这一仗最后是取得了胜利。
南境边陲的十座城池,全都重新插上了大周朝的旗帜。
苗疆部落最引以为傲的皇属军,被剿灭了大半,从此元气大伤,再也没有与中原王朝分庭对抗之力。
可是,时至今日,却很少有人再提起当年领军出征的威远大将军言敬了。
因为,这一仗勉强算是胜了,又实在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惨败。
十万兵马从金陵浩浩荡荡地出发,走到宁州的时候,已经有近半数的将士受不住南境的瘴气湿热,水土不服再加上腹胀发烧,倒下了一大半的人马。
可是,他们是领着皇命来的,荣誉旌旗便如同一柄倒悬在脖子上的利剑。
陛下还等着威远大将军的捷报传回京,好让朝中心思各异的老臣们安心哪。
武安侯无法,只好下令生病的将士们在宁州城内休整,他重新整顿兵马,带着一小队精英,直奔鏖战中的边城而去。
这场仗打得十分艰难,敌人熟悉地形,往那烟瘴雨林之中一钻,便不见了踪迹。
南境地势险峻,气候特殊,毒蛇蜈虫遍布山岭,稍有不慎,便会被敌人的暗箭所伤。
两军对垒,整整僵持了一年。
在这一年里,朝中传出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心浮动不堪。
陛下没了耐性,勒令威远大将军务必在新春之前,收复所有的城池,违期军法处置。
承乾八年的隆冬时分,南境落了一场大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洛川河里的鲜血与尸身将河堤都压垮了,血色的河水,映着暮色中的残阳,悲壮惨烈。
不过一夕之间,就被漫天的大雪,冻成了一条银装素裹的冰河。
承乾九年的第一天,远在金陵的陛下,终于收到了从南境传来的捷报。
苗人已被尽数驱逐至蒲拓岭之外,超过半数的皇属军被歼灭,边境十城已然收复。
薄薄的一纸喜报之后,是连篇累牍的讣告。
武安侯夫妇在最后的血战中,伤重不治,阵亡。
十万大军,顶着严寒风雪,鏖战到最后一刻,全数牺牲。
…………
这是大周朝自开国以来,伤亡最惨重的一次战役。
牺牲的人数之多,伤亡情况之惨烈,甚至都没有办法将战士们的尸首完整地接回故乡安葬,只能就地掩埋,草草收场。
朝中文武百官,满堂哗然。
任谁都无法相信,我朝精兵良将十万,面对山岭草莽一般的游牧部落,居然能落得一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于是,不可置信的朝臣们转悲为怒,将矛头对准了领兵作战的统帅。
一定是主帅言敬,年轻冒进,好大喜功,刚愎自用,指挥错误,才白白断送了十万将士们的性命。
朝廷失去了精兵和颜面,百姓们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苦苦等待了一年之后,收到这样的噩耗,一时间群情激奋,大家都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
这个人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武安侯言敬,就是这样一位,被谩骂和怨怼钉在耻辱柱上的英烈。
陛下迫于民情民怨,下旨裁撤了言敬威远大将军之衔,收回虎符和兵权,言氏一族从此不再起复。
罚到这个份上,武安侯从此便只能是个闲散侯爷了。
然而,即使他生前有再多的过错,单就看在言氏夫妇英勇就义,壮烈牺牲的分上,这也都该功过相抵了。
朝臣和百姓安抚住了之后,陛下又犯了难。
言敬夫妇阵亡在南境,膝下并无子嗣,如今人都死了,还背了一身骂名,想要追封诰命,也是不能够了。
陛下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在雍亲王无意地提醒之下,总算想起来,言敬不是还有一个弟弟吗?
于是,等到此事的风波平息之后,言牧摇身一变,便成了新鲜出炉的武安侯了。
如今都过去了二十多年,陛下的江山早已坐得稳若金汤,众人只知风花雪月的武安侯,又有何人,还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威远大将军呢?
苏禾的手指细细地描摹着言成蹊漂亮潋滟的桃花眼。
她没有见过武安侯,不过,只看那位性情乖张的世子,他同言成蹊也是有三分相似的,尤其是这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