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身上穿的也不是离开时那一身衣服。
头发上还在滴水,面色苍白如纸,唯有唇色血红,整个人怨气重的,活似刚从寒潭里打捞上来的千年水鬼。
“不小心掉进化肥池里了,没受伤。”
言成蹊往后退了退,这股子怪味,即便方才已经清理过了,此刻依旧萦绕在他的周围,经久不散。
苏禾见他瑟缩着往后退步,心中便明白了八分。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
其实,不论少男少女,在心上人面前总是只想展露自己最好的一面。
言成蹊像只受惊的猫儿似的,苏禾往前走一步,他就要往后退两步。
偏生他这人心思还多,一边小声劝着,不让苏禾靠近,一边又拿湿漉漉的眼睛去看她。
浅茶色的眸子里浸了水,笼罩上一层烟雨蒙蒙的雾气,眼尾向下拖着,隐约泛起了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一言不发地站着,只拿这双漂亮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人不放。
似乎,只要苏禾露出一点嫌弃的表情,他就能委屈巴巴地抹起眼泪来。
小模样矫情又可爱。
苏禾早就知道,言成蹊是极会撒娇的,不仅会,他还是其中高手,段位比寻常人高出了一大截。
既不撒泼打滚,也不一味痴缠,只拿那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地把人一看,便叫人忍不住心疼心软。
这一刻,苏禾突然体会到史书中,所谓“美人泪,英雄冢”是何意了。
她不是英雄,过不了这道“美人关”。
苏禾无奈一笑,“这是多大点事儿,犯得着躲着我吗?”
言成蹊得了她的答案,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他又往后跳了两步,摆着手嘟囔道:“味道不好闻,你别过来了。”
苏禾早就看穿了他的小伎俩,心里忍着笑意,面上却装作生气的模样。
“不许再躲了,你要是再往后退,我可就真走了啊。”
言成蹊瘪了瘪嘴,拿眼睛看她,果真便不再躲了,垂着头等苏禾走到他面前来。
苏禾握住他的手,五指冰凉,手心像一块冒着冷气的实心冰坨子。
也不知道言成蹊在冷水里泡了多久,才冲去了一身淤泥,勉强肯回来见她。
苏禾摸了摸他还在滴水珠的发尾,触手也是一片冰冷。
初春的天气里,暖洋洋的日头底下,他整个人却仿佛一块地窖里冻了整年的寒冰,浑身的寒霜止不住地往外溢。
苏禾看了又心疼又生气,顾不上别的,连忙解下自己的夹袄,罩在他的肩上。
“胡闹!”
“衣服弄脏了咱们回去洗便是了,哪有你这样的,生怕自己冻不出毛病来,是不是?”
苏禾踮起脚尖去摸他的耳朵,言成蹊顺从地低下头,此刻倒是乖得不像话。
耳廓通红得像是火里烤出来的似的,也不知道他自己搓了多少遍,皮几乎都蜕掉了一层。
苏禾气得骂他,手上的动作却是温和轻柔,生怕弄疼了他。
她将手心搓热,慢慢罩在言成蹊的耳朵上,用掌心的体温一点点温暖他。
“冷吗?”
言成蹊慢慢笑开,缩着脖子将一侧的脸颊贴在苏禾手背上,轻轻地蹭着。
“阿蕖。”
“我好冷呀。”
苏禾抬眸看他,言成蹊也不算撒谎,白皙的面容上,凑近了都能看见倒竖的小绒毛。
两人挨得近,苏禾能明显感觉到言成蹊的身体一直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苏禾抿了抿唇,拉住他的手,转身往外走。
“这不行,你先去后厨烤烤火,稍微暖和点了咱们就回家。”
言成蹊抱住她的胳膊,偏头点了点趴在石桌上昏睡不醒的黄管事。
“他呢,不管了?”
苏禾头也不回地拽着言成蹊就走。
“不管了,他睡醒就自己起来了。”
言成蹊任由她拉着,嘴角却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他也不提醒苏禾,黄管事本来就要醒了的,结果又挨了他一掌,只怕得再睡上半日了。
以这种姿势在矮小的石桌上趴上一天,等他明儿醒来,这脖子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抬不起来了。
尽管言成蹊在外头罩了一件大氅,周遭那股刺鼻的肥料味儿,还是能在行动之间不经意地透出来。
他们一路出来,经过的众人虽然不明所以,但都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让。
等两人上了驴车,车厢本就闷热狭小,这股说不清的味道,就愈发明显了。
就连驾车的车夫,都忍不住多看了言成蹊两眼,甚至不自觉地用袖子扇了扇空气里遗留的怪味。
苏禾放下车帘,便看见言成蹊用大氅将自己紧紧裹住,手脚都蜷缩成一团。
带着帷帽,靠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里,阳光照不到他,看起来就像个离群索居的影子。
帽檐挡住了他的视线,苏禾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隐约瞧见一个苍白削尖的下巴,紧绷着将自己藏进了阴影里。
苏禾的心钝钝地痛了一瞬。
就在那一刻,苏禾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角落里的言成蹊。
温热的气息扑了个满怀,言成蹊呼吸一滞。
苏禾把手伸进他的帷帽里,干净明亮的笑颜,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言成蹊眨了眨眼睫,浑身僵硬,小声叫她。
“……阿蕖?”
甘甜清冽的味道贴了过来,像一朵柔软的云,糖果做的,甜极了。
不由分说地缠绕住他的唇舌,言成蹊忘记了动作,只好任由她蚕食般侵吞,肆意地蔓延在他的呼吸之间。
温柔又不讲道理。
…………
“现在,咱们一样了。”
苏禾退开了些,轻轻地说,吐字含糊,呼吸黏腻。
见言成蹊愣怔的模样,她无声地笑了笑,又低下头,菟丝花一般缠绕了上来。
…………
言成蹊靠在车壁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想,大概是有帷帽挡着的缘故,今日的苏禾主动的不似真实。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
苏禾取下他的帷帽,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言成蹊的胸膛上。
言成蹊本不想叫苏禾闻见他身上的怪味,可是她偏要挨得这般近。
暖和柔软,香甜可口,既然是她主动靠过来的,便不要想让他松手。
言成蹊摸了摸苏禾的后背,将她抱稳当些,沉声问道。
“嗯?怎么突然问这个?”
苏禾将脸埋在他怀里,小狗似的拱了拱,蹭得言成蹊有些痒,又忍不住想笑。
苏禾不知道。
就是觉得,那一瞬间的他,孤单落寞得让人心慌难受。
作者有话说:
绿茶猫猫上线!
悄悄说,小言是有点茶里茶气的属性在身上的吼,番外给他安排一个绿茶小可怜的故事怎么样~(搓手手.jpg)
第76章 腌笃鲜(六)
苏禾扒着他的衣襟, 抬头望去。
言成蹊恰好垂眸看过来,深邃的目光仿佛冰雪初霁后的浪潮,带着暖洋洋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涌上岸来, 里头还藏着能将人溺毙其中的温柔。
他的爱意未曾宣之于口, 就像汪洋大海一般宽广, 只露出冰山一角,便足够令人安心信赖。
苏禾将脸埋回去, 贴着柔软的衣料又蹭了蹭, 蛮不讲理道。
“不为什么,我想知道嘛!”
言成蹊便笑了,胸腔里闷闷地震动起来。
“唔, 大约算是——不好也不坏吧。”
苏禾不满意了,亮出小爪子, 照着腰侧的软肉挠了他一下。
言成蹊失笑,一把握住她的手,往上带了带,凑到苏禾耳畔低声说。
“阿蕖, 我这身衣服是借来的, 腰带可不及从前的结实, 你若是再使劲拽上两下, 一会儿出去了你自己和隔壁大婶解释。”
苏禾脸上一热, 烫手似的甩开他腰带上的盘扣,往大氅里缩了缩, 只露出一对通红的耳朵尖。
言成蹊颇为遗憾地摩挲着她的耳骨, 愉快地笑出了声。
“不许笑, 快说快说!”
苏禾的脸埋在灰鼠毛皮的大氅里, 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怎么听都有股恼羞成怒的意味。
“好罢,从哪里说起呢?”
言成蹊晃了晃怀里的大宝贝,沉甸甸的幸福落了满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回忆起侯府里的那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侯府至少没有短过他的吃穿用度,即便算不上优待,好歹没有让幼年的言成蹊沦落到饥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地步。
只不过,他们想要的,是一柄锋芒所向的刀刃,而不是一个优秀能干的儿子。
过去的言成蹊,从来都没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次次心怀希冀,一次次失望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