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亲,先帝的贵妃,便来自苗疆王室。
四十多年前,苗疆与我朝敦睦比邻,往来密切。
苗疆崇山峻岭,湿瘴毒虫横行,难以耕种收获。
先帝便在南境开设易市,准许苗疆的商人带着他们的矿石,草药和牲畜来到中原做生意。
彼时的苗疆大王,为了表达对我朝陛下的敬仰和尊敬,特意送来了自己的女儿——苗疆的小公主,与大周和亲。
公主活泼热情,一入宫就深得先帝宠爱,多年后,终于诞下一子。
小皇子年满十五,便被封为雍亲王,在先帝的子嗣之中,是最早得到封号与食邑的一位。
雍亲王人才品貌,极为不俗,不过他素来不理朝廷大事,只爱风花雪月,是京城有名的富贵闲人。
先帝突然暴毙,来不及留下遗诏,便撒手人寰,朝廷上下乱作一团。
雍亲王彼时年龄尚小,众位亲王皇子挤破了头争夺皇位,他却是将王府大门一关,领着仆人们出门散心去了。
今上在一众皇子中拔得头筹,登基后便血洗了先帝的所有皇子,以铁血手腕坐稳了江山。
又过了几年,苗疆大王病故,王庭内乱,一番血拼之后,分成了南北两支。
北苑大王孔武英勇,带走了以一当十的皇属军和超过半数的牛羊,烈马,将南苑大王一支排挤去了资源匮乏的山岭之中。
北苑大王不知受了何人挑唆,妄图趁着大周新帝登基,皇位尚未坐稳之时,挑起战事,逼迫大周割让平南边陲十城,牟求更多利益。
后来,便是武安侯率兵出征,长达四季的鏖战平叛。
双方伤亡惨重,苗疆皇属军全军覆没,北苑大王狼狈不堪地逃回山岭避难,从此一蹶不振,几年后便抑郁而终。
北苑大王发动战事以后,身为苗疆公主的越太妃,夹在母族与大周朝之间,处境越发艰难。
南境一战,武安侯夫妇牺牲,超过半数的精锐折损殆尽,将士们的英灵甚至都不能荣归故里,朝野上下哀恸不已。
就连宫中的宫人和太监,看见越太妃都不免表露出同仇敌忾的愤恨,更遑论朝中那些激烈的言官和不明就里的百姓们了。
陛下为了平息民怨民愤,赐了越太妃三尺白绫。
背井离乡的小公主,甚至没能见到儿子和父兄的最后一面,便香消玉殒了。
…………
“再后来呢?”
言成蹊在厨房洗碗,苏禾便在一旁沥水归置,两人聊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
仪鸾司直属御前,掌刑罚讼狱,有监察百官之权。
身为指挥使,言成蹊对这些过往纠葛,可谓是了如指掌。
“我也在京中生活了十年,怎么没听说这位雍亲王呢?”
苏禾顺手接过他递来的一个双耳盘,擦干后转身将它归放回原位。
“丽太妃去世后,王爷伤心不已,又遭逢寒祟入体,从此一蹶不振,病了有好多年。”
“陛下怜其体弱,特旨准允雍亲王在京郊行宫养病,长信宫闭门谢客,经年不闻窗外事,故而,你小时候没有听说过他。”
壁柜有些高,二层又都摆满了,苏禾只好踮起脚尖,举高了胳膊,试图把双耳盘放上第一层。
宽广的怀抱从背后环了过来,言成蹊的手上还沾着水,在她的围裙上蹭了蹭,接过苏禾手里的盘子,轻轻一抬手,便摆了回去。
放好之后,他便不肯退开了,一手撑着橱柜,一手虚虚地扶着苏禾的腰,倾身压了过来。
苏禾原本就站在他和壁柜之中,巴掌大的空间。
被他这么一挤,两人几乎前胸贴着后背,紧紧地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温热的呼吸扑到了耳边,熟悉的芝兰清香愈发清晰可闻。
苏禾抿了抿鬓发,出声询问道。
“那你觉得,雍亲王实际上,是个怎样的人?”
“为什么这么问?”
苏禾用手肘推了推他,示意言成蹊让开一些,他们两人也能好好说话。
“如你所言,幼年的时候,雍亲王与越贵妃母子都很受先帝宠爱,可他却因为有外族血统,即便和其他皇子一样优秀能干,也无济于事。”
“先帝那么早便封了亲王,一方面是对他的弥补和恩宠,另一方面也是变相的警告和提醒,早在夺嫡开始之前,他便已经被剥夺了参赛的资格。”
“再后来,陛下登基,却唯独放过了这一位胞弟,很难说,其中没有对越太妃的亏欠和补偿。”
“母亲的死亡,换来了他的生机,我很难想象,雍亲王面对陛下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而且,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多年来,竟然在这位王爷的身上,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次,离奇的巧合吗?”
“四十多年前,苗疆举国来犯的时机,简直精妙得像是有人专门计算过似的,若非先武安侯夫妇血战到底,只怕南境早就沦落到敌人的铁骑之下,还哪里有这么多年的平静祥和。”
“‘福.寿膏’可以乱人心志,空乏其身,时至今日,依旧能在朝野上下掀起轩然大波,其中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竟然也是来自苗疆山岭。”
“还有郡主的婚事,这个半道杀出来的郁冕,也像是有人专门推出来,就为了要把平南王一系的势力,收归麾下。”
“这么多事情,背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时刻操控着局势,我实在不能相信,命运的每一次转折,都是意外的巧合。”
言成蹊听了她一番话,忍不住笑,半真半假地轻叹道。
“阿蕖,你若是男儿身……”
苏禾见他这么说,不由止住了话题,好奇地问道:“男儿身又如何?”
言成蹊捧住她的脸,将苏禾转了个身,圈住她的后腰,在她的鼻尖上亲了一下。
“幸亏你是女儿身,不然,也只好叫世人笑我荒唐了。”
他用鼻尖贴着苏禾的鼻尖,温柔的眸子里是璀璨生辉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腌笃鲜(十)
“不然, 也只好叫世人笑我荒唐了。”
听他这么说,苏禾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一阵绯红。
她用脚尖踢了踢言成蹊的筒靴,垂眸低声道。
“……热, 你起开。”
言成蹊见她害羞, 便笑着站起身来, 双手扶着苏禾的肩膀,认真道。
“我是说, 你若是男儿身, 洞悉人心,针砭时弊,并肩朝堂之上, 学识与建树,必定不会逊色于你的祖父。”
他眉眼含笑, 俱是明亮坦荡的欣赏和发自肺腑的肯定。
苏禾不禁沉溺于他专注的眼波之中,突然觉得,似言成蹊这般温柔宽广的胸怀,大约也是来自这样一对美好的父母吧。
已故的武安侯夫妇, 携手与共, 不离不弃, 本来相当是神仙眷侣般的人物……
苏禾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她猛地拉住言成蹊的手, 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说,‘福.寿膏’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承乾二十年, 纪府冤案, 当真是它第一次‘问世’吗?”
言成蹊反手握住苏禾的手, 将她拉过来, 手掌托住苏禾的脸颊。
专注的神情与她对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撑起一片天空。
“别着急,慢慢说。”
苏禾攥着他的衣袖,渐渐冷静下来。
“你记不记得,上回来看伤的郎中说过,阿芙蓉最初的效用是什么?”
言成蹊想了想,迟疑着回答道:“镇痛?”
苏禾点头,“没错,起初人们采摘这种花,是发现它的果实可以止血和镇痛。”
“你觉得,什么人最需要它?”
“…………”
言成蹊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只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冰天雪地,刺骨寒风,十万大军苦战数月。
洛川河一夜成冰,河面都被鲜血染成了猩红色。
“若是此时,有人恰好拿出可以快速止血镇痛的药草,是不是就正好顺理成章?”
言成蹊的手很凉,他像是骨节冻僵的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正要收回手,突然被苏禾牢牢握住。
她用温暖的手掌,把它们捧住,用力地揉搓着,片刻后,言成蹊青白的指尖,终于开始回暖,慢慢染上了血色。
“我记得,那一年,将军在前线作战,后方负责调配粮草补给之人——”
“言朔!”
正是先武安侯的亲弟弟,如今的武安侯言朔。
言成蹊忍不住浑身涌起一股恶寒,喉结上下滚动,竭力压抑着心底翻江倒海的怒意。
苏禾握住他的两只手,走上前轻柔地拍着他的后背,顺着挺直的脊骨,从上到下,慢慢地抚摸过去。
已故的威远将军尚且不知,是不是言成蹊的生父,但是,京城里的那一位。
言成蹊却是实打实的,管他叫了二十年的“父亲”。
他曾经满心恭敬,一度渴望得到认可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