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广恨不得能扇自己几个耳光。
“你受罪了…”白双声音也哽了。
“哥,先不要跟师公说我没去美国,让我在这里待几天,好不好?”
“好好,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平着气道。
“还有,我想要出趟门,去同宁。”
*
同宁是一所坐落于海边的小镇,人口不多,镇内低矮青瓦白墙的街巷错落,在阴雨天里显得寂寥。
邹广说什么都要陪施辽一起来,当他们一起走街串巷地找张默冲的朋友郗仲涛时,小镇居民频频对这两张生脸侧目。
邹广只好不时用带着浓重上海口味的国语自言自语:
“听说同宁的鲍鱼乃是天下一绝呀。”
施辽应和:“是呀,听说同宁鲍鱼那可是乾隆帝亲自作诗赞过的…”
但避过人,邹广耸耸肩膀,贫道:“大清都亡了,谁还惦记皇上吃过什么鲍鱼呀。”
…同宁人多以捕鱼为生,两个人努力扮演着上海来谈合作的商人形象,是唯一能解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按着地址敲门的时候,他们等了很久才有人来应门,门内的女人只开了一条门缝,警惕地盯着他们:
“找谁?”
“你好,我们是过路人,想借口水喝,多有麻烦了。”
“那边有水铺。”那个女人冷道,说着就要关门。
施辽急中生智:“姐姐,我…我月事来了。”
那个女人上下打量她一眼,最后还是同意了:“行,那你进来吧。”
邹广留在门外没进去,用眼神赞赏施辽的机智。
院子里面实际很小,灰扑扑地堆在一起的东西散发着霉味,那个女人将施辽带到简陋搭起来的旱厕,施辽飞快环顾一圈,故作扭捏:
“没有男人在吧?”
那个女人语气平和:“没有。”
施辽能看出来她的眼神其实很善良,只是过于疲惫和警觉而已。
“哦哦,我方才在门外,看见门锁好像有些旧了,姐姐要是一个人住的话,记得把门锁紧些。”
施辽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真诚,郗仲洋能看出来这个女孩儿的单纯和善良,只是道:
“多谢。”
她没否认家里长期没男人的说法,说明郗仲涛确实已经离开了。
不到万不得已,施辽不会用张默冲交代过的与郗仲涛对接的暗号,但是一想如果不问他姐姐,李灵复的消息可能就从此断了。
所以她再三衡量,还是道:“姐姐姓郗吧?”
郗仲洋登时警惕起来,眼里全是防备。
施辽续道:“郗是好姓,是东晋时期的名门。这么说姐姐祖上是山东的了?”
郗仲洋闻言,身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一扫而空,她按耐着情绪,按着弟弟的嘱咐回答这句话:
“哪里,过誉了,家里不过是逃难来的,族谱早就丢了。”
施辽跟她对视,心中激动:“我是来找李灵复的。”
郗仲洋心里却煎熬万分。
她原本是不支持弟弟冒这么大险在家里藏人的,但李灵复实在可怜,她于心不忍答应让他留下来,近一个月相处下来才刚有了感情,却因为有人告密,只得又把他送走。
送走了好,不过是个陌生的孩子,送走了家里起码能安全下来,可是那个孩子命不该绝,不应该叫人追杀至此,自己钟爱的弟弟重情重义,但也奔波亡命,下落不明。
“他被送走了。”
“那郗仲涛先生呢?”
她痛苦不堪地摇头:“也走了,把孩子送走,我让他也赶紧走,同宁是待不住了。”
“那,李灵复现在在哪?”
“不知道…”
郗仲涛知道姐姐心软,所以执意不让她插手,她对这件事知道的越少,对她也就越好。
施辽的心不住下沉。
“那您弟弟的去处…”
这时郗仲洋眼尖,看见另外一家出来一个女人,忙缓和神情,对邻居道:“外地小姑娘借个地方…”
这个厕所由几户人家人共用,施辽知道自己不宜多留,也道:“对,多谢姐姐,那我先走了。”
“哎好。”
她送了她几步,就停在院子里,施辽回身看时,只见她克制着动作,轻轻摇了摇头。
李灵复的踪迹完全断了。
施辽出去的时候,脑里还是一片空白,邹广忙问:“怎么样?”
施辽神情恍惚,摇头:“人不在。”
“去哪儿了?”
“没说。”
邹广愣了一下:“既然要走,为什么连最后的信息都不肯留?”
“可能是怕姐姐担心吧。”她随口答,但其实她和邹广都清楚,有时候自绝信息,可能是知道生路已断,不想留信牵连别人而已。
所以她心里一团乱麻,英勇就义的李全山曹林夫妇,困兽般的煎熬着的张默冲,担心弟弟担心到神形皆疲的郗仲洋…所有人的形象如沥血之影,重合闪回于她的脑海之中,像越织越密的网,将她裹得喘不过气来。
而她,该怎样承担一个人的生死,和一群人的期望呢?
施辽默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早已飘起了雨,淅淅沥沥。
40
第40章
◎庄屏一直都知道施辽的人生有一个她没见过的“他”◎
施辽走后,张默冲头痛欲裂,吃了药依旧高烧不退,他强迫自己入睡,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踏实。
凌晨不知几点,外面好像下起雨,他想起身看一眼窗外,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脑海里施辽的身影反反复复出现,有时是她一个人走在错落昏暗的巷子里,有时是她隔着一层纱雾,大声向他呼救,满脸都是泪痕;最后,是她又捧起那双手,凄然抬首,手中血光淋淋...
挣脱沉重的梦魇,张默冲猛地坐起来,沉重心声依旧清晰可闻,他拖着疲重的身体,下意识去翻外衣口袋,那里却空空如也,他才忽然清醒过来,不禁低头自嘲。
他一回国后就将所有的行李全部打发寄托到别处了。
那张施辽的照片,他始终放在皮夹里,在国外读书时无数次被压力逼得要崩溃之际,他会拿出来,静看一会儿,再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收拾心情,重新恢复平静。
可是现在,他却不敢想起她,她会怎么做?万一她不够安全呢?万一她...
他不敢多想,低头蹙眉忍着脑中刺痛,后悔和煎熬如无边黑暗,将他的理智一点点侵蚀。
.......
第二天早晨,张默冲意外地没能早起,这是唯一的一回,黑田康太昨夜即到万氏,但如张默冲所料,他并没有上来。
张默冲知道黑田一定会给自己找个理由,果不其然,一清早他就敲响了门,身后跟着一名日本医生。
他依旧做出日本式的谦卑:“很遗憾听到你生病了。”
张默冲坐在窗前无声整理衣装,听见黑田进来连头都没抬。
短短几天,张默冲已经很清楚黑田是个什么人了。
出身于日本名门,年纪轻轻即是少佐,虽然始终都是和平友好的合作态度,但骨子里却又透露出不可一世的倨傲。他那种对“**”人的厌恶与轻蔑,可不是能用他毫不出错的礼仪和时刻颔首的教养能掩盖的。
张默冲抬眸扫过去的时候,黑田恰好从颔首的姿势抬头,眼底的野心与玩弄尽显于色,与他对视良久,才幽然移开。
黑田回身用日语交代了那位医生几句,那位医生随即趋步上前,始终低着头。
“抱歉,花野医生完全不懂中文。”
“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就由我来效劳吧。”
英文、法文、德文、荷兰语,张默冲或多或少都能听懂和交流,黑田却带来一个日本人,居心何意,连他自己也不想掩饰。
医生替张默冲做检查时,黑田始终双手交合,恭敬地站在一侧,似乎极其关心,其实却一直在用余光打量整个房间。
“张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张默冲没有回应,低着头解着衬衣扣子,一丝眼神都未分给他,黑田笑了一下,轻松道:“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张默冲垂首看着花野医生用听诊器听他的心率,闻言却不禁抬头,淡淡扫了黑田一眼。
他很快移开视线,仿佛不经意间与他对视到一般,黑田却觉得那道眼神有如闪光寒刃,即使已经挪开,却依旧让他感到森然寒气。
他像斗兽闻到血的味道一样,挑眉道:“总结得真好?是不是,古中国的智慧。”
张默冲却好像笑了一下,明明是低着头,笑声微不可闻,黑田却莫名被这笑激得心烦意乱。
张默冲只一眼就看出来黑田在试探他,却依旧没有找到任何与他有关的人或事。
他依稀记起考古队的老娄曾经骂他是孤鬼。
所以他笑了,看来孤鬼也有孤鬼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