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多谢你们。”
“来来大家再调整一下,给他们挪个坐的地儿。”
几个人开始弯腰调整座位底下满满当当地行李,张默冲附身帮忙,一一道谢。这时一个穿一身黑色学生装的男生站起来,声音很板正:“不如我们轮流来坐吧,我先去买些吃的。”
“行。”梁领言想了想,“这样也好。”
施辽在梁领言对面的一排位置坐下,张默冲本来要坐到她对面,这时梁领言朝施辽旁边的姑娘挤挤眼色,那姑娘明白过来意思,主动坐到了对面,“我还是跟领言挨一块儿好,靠她身上睡觉香。”
那姑娘笑笑,朝施辽伸出手:“你好呀,我叫孙风竹,和领言一个班的,你真好看。”
孙风竹眼睛大大的,说话很爽快。
施辽笑笑:“谢谢你呀,你也是,我叫施辽。”
跟他们坐在同一排的正是刚刚那个小个子的男生,他腼腆地扶了一下眼镜,也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方治,是领言的中学同学,现在也在南开读书,外语系的。”
“你们都去长沙么?”
“是,我们五个是上海赴长沙南开小分队,刚刚那个大块头叫孔正,还有一个现在正急着找厕所的叫康顺潭,我们都准备去学校报道的。”
施辽笑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梁领言是个聪明人,明白有些话不宜当众问,所以只捡了些无伤大雅的事问:“现在可以跟我们好好介绍介绍这位了吧?”
施辽跟张默冲对视一眼,低头笑了,正要开口,却听见走廊里响起一道男声:“张默冲!您是张默冲?”
“康顺潭?你跟他认识?”
“不是,不认识,”康顺潭激动地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手,“但是我的老师跟你有过合照,我见过的,老师经常夸照片上的几个师兄优秀,尤其是您。”
见他伸出手来想握手,孙风竹戏谑道:“你刚上完厕所跟人家握什么手。”
“我洗过手了...”康顺潭脸一红,刚要收回手,张默冲却及时伸手,和煦地看向他,“你是赵武老师的学生?”
“是是,老师说他曾经带过您一段时间。您和丁师兄都是国内地质学的新星,北方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资源探测都是您在李老师的团队做的...”
“过奖了。”
“哪有!”康顺潭直摇头,“前段时间赵老师在北平,被日本人害得几乎丢了一条命,您和他一起在龙骨山,一定也不容易...”
这厢两个学地质的谈得越来越投缘,学人文的孙风竹和方治也忍不住加入,梁领言这才凑近施辽,“你们准备去哪儿?”
施辽摇头,“没有想好。”
梁领言见她果然没有谈起为何离开上海的意思,猜出来她大概是有苦衷,她想了一瞬,道:“不如随我们一起去长沙吧,这个关节,凭你的资质可以在长沙任何一处做上医生,张先生显然也有相识的人介绍工作。”
不失为一个好出路,但施辽现在并不想过多地考虑这些,“多谢,我们会考虑。”
“客气什么呀。”
孙风竹也加入她们,一脸好奇:“你们关系很好么?”
于是梁领言又大讲施辽当初如何陪她退了婚,救她于水火之中。这算是一桩大八卦,其他几个朋友都没听过,一时都被吸引住了,刚好孔正买了包子回来,坐在最靠窗的方治坐出去吃东西,张默冲和施辽连带挪了位,张默冲靠窗,施辽坐在他和方治中间。
外面五个人吵吵闹闹地分东西,他们两个人终于得了空,施辽不由分说,伸手将张默冲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压着声音:
“睡一会儿吧,你昨天一整夜都没怎么睡。”
“好。”
“我看看还烧不烧,”她伸手摸上他的额头,“不烧了。”
“真棒。”
张默冲闭着眼笑了,往她的脖颈又蹭了蹭,气息扑在她脖子上,痒痒的。
施辽从行李箱里取出来一件衣服,半搭在两个人肩上,为他遮住窗外的光,“这下睡吧。”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他的眉头始终皱着,不要说小憩,似乎连松一口气都不行。
她伸手,手指覆上他皱起来的眉间,一下一下抚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听什么最容易睡着?”
指腹柔软,他甚至有些贪恋这片刻的抚摸,想了一想,他道:“在国外上学时上的拉丁文学课。”
拉丁文施辽不会,但估计英语法语都是一个效果,于是她想了想,微转向他,下巴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开口。
“Myheartaches,andadrowsynumbnesspains
Mysense,asthoughofhemlockIhaddrunk...”
施辽不是个很爱读外国诗歌的人,这首诗英国诗人济慈的《夜莺颂》还是班级诗歌朗读比赛中被强制背诵的,彼时她不懂诗里的内容,如今流离在外,火车摇晃着驶离家乡和亲友,居然也能理解几分诗人坐在树下,夜闻莺颂,在痛苦和极乐之间往返挣扎的情绪。
还剩最后一节的时候,他忽地道:“后面不用了。”
“为什么?”
他没说话,忽地仰头,嘴唇去寻她的后颈,然后轻轻地,如啄咬般吮了一下,声线低哑,“myprincessNightingale.”(我的夜莺公主)
亲完没再动,偎着她的肩膀,倒似真的睡着了。
火车慢慢地走着,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响起空袭警报,下一刻是否会丢下炸弹,但张默冲却难得地有了睡意。
诗人的梦幻会在最后一节结束,但他不会,毕竟他全部的希望和梦幻,此刻正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火车哐哧一晃,将他晃醒,他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
施辽还在身边,手里展着一封信,反反复复看,看过一遍折起来,又打开,再看一遍。
“醒啦?”察觉到他的动静,她扭头轻声道。
“嗯。”
他的眼神在信纸上停了一瞬,很快移开,施辽却把信放到他手里,“看看,家里写的。”
“家里”两个字一出口,倒让张默冲有些意外,这么些年对他而言称得上“家里的”的,只有施辽的信。
「妹妹,箱子右面是一些腊过的肉,最近天气冷了不容坏,但也要尽快吃,黑色盒子里的是应急的药,虽然你是医生用药自无需我说,但我还是唠叨一句,过分用药总归不好。还有一罐洋槐蜜,这个不容易坏,慢慢吃,过冬的衣裳都给你装上了,你喜欢的茶油皂也随了一块,你的‘百宝箱’带不去,我一定好生给你看管着,师公杜姨、阿双阿屏都有我照看,你千万放心。时间紧急,仓促之下只能准备这些,千言万语都可表为一句:千万珍重身体,千万放心家里,一切有我。有几句话捎给张默冲:好生照料自己,好生陪着阿聊。
国难当前,人人危险,莫要自怨,潜心砥砺,终有一日重逢。」
字体潦草,几乎难以辨认,皮箱却是崭新的,应该是临时出去买的,箱子里的东西有条不紊,面面俱到。
“张默冲。”施辽沉默了片刻,叫他,“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平日里六七个小时的路程,由于头顶不可知的威胁和超载的乘客量,速度被无限放慢,谁也不知道火车什么时候,以及是否能顺利开进杭州城。
七个人或是偎在一起睡一会儿,或聚起来玩字谜游戏,五个人里有三个人都是学人文的,多少有些被文学浸润的浪漫情怀,再加上都是第一回跟友伴出远门,不顾炮火千里赴学,因此心中报国之心拳拳,并不觉得苦,甚至都有些隐隐的兴奋。
虽说是轮流入座,但张默冲自在座位上睡了小二十分钟后,离开后便不怎么回来。施辽离座去找他,发现他人站在两节车厢连结的地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略低着头,跟人说着话。
她走近,才看清那里站着的都是些抽着烟的男人,讲的话她听不太懂,但张默冲却很熟稔流利地交谈着,好像跟那些人认识很久了。
他背着她,直到身边几个男人都抬头看向来人,回头,才发现是她。
她刚想说你先谈着,我们待会儿说,张默冲已经跟那群人用她听不懂的话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多谢再会之类的。
“没事,我可以等你说完。”
他带她离开,“烟味儿太大了。”
“你这是?”她凑近看他手里的文件,看清名字却一愣,“杨陶...我的文件证明?怎么会在你这儿?”
“从前舅公让我去寻你的原生户籍,将你的身份迁过来,这张文件就留在我手里了。”
“我刚才问了,因为各地人口登记工作开展水平不齐,户口文件各有不同,所以几乎没法用统一的标准检查真假。”
“如果遇见日本人在各关口查文书,你就用这个,他们发现不了这个已经作废了。”
不知是因为他的细致还是被他知道自己的过往姓名,施辽不由得缓了一阵,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