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居然还是传到陆湛耳中了, 宋蝉心间沉了沉。
是孙嬷嬷吗?但孙嬷嬷刚被她提醒过, 还收下了那支金簪, 应当不会有这个胆量。
那就是说,今日除了孙嬷嬷之外,她身边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陆湛眼线了。
“看来大人都知道了?”
事已至此,也无需再多掩饰, 宋蝉强自镇定地从陆湛怀里支起身子, 故意转了话锋,“正巧我还想问大人呢, 今日街上那队兵马好生威风, 领头的郎君看着面生, 不知是什么来头?”
帐内突然安静下来, 隐约能听见屋外更漏声。
陆湛缓缓收回手,声线平缓。
“梅氏旧族的少郎主, 刚在北境打了胜仗,他手上沾过的血, 比我还要多。”
话音刚落,陆湛又状似无意提起:“听说你今日在金铺与他相谈甚欢?”
原来连这些陆湛都知道了。
宋蝉佯作镇定, 并未因此就自乱了阵脚:“不过是那位公子想要为家眷挑一枚簪子,自己拿不定主意,我才多说了几句。怎么,大人这是吃味了?”
她侧脸就着陆湛的手蹭了蹭,陆湛眸光微动, 松了手替她掖好被角:“你如今身份特殊,不该与这种人多有往来。”
“这是自然。”宋蝉乖顺地应着,“大人放心,我不过一后宅女子,往后想必也不会再见。"
“你心中有数就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夜风轻拍窗沿,宋蝉忽而轻声道:“过些日子就是寒衣节了。听说京中百姓都会在护城河放花灯祭奠先人,我也想亲自为娘亲放一盏。”
“那日我有公务在身,恐怕不能陪你。”
陆湛若是不在当然更好,宋蝉忙道:“不碍事的,大人忙自己的便好,有孙嬷嬷陪我,不打紧的。”
陆湛冰凉的手指突然抚上她尚未显怀的小腹:“街上人多杂乱,你如今怀着身孕,若被冲撞了,我会担心。”
陆湛说话向来是点到即止,他这么说,已经近乎明示他的意思。
可她已为此事筹谋许久,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下次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
略略思忖片刻,宋蝉仍不愿放弃:“大人说得是。只是大人也知道,我娘亲去得早,旧时我身上银钱不足,只能将娘亲草草安葬了,每年想要祭拜都无处可寻,如今终于有机会,我实在想亲手为娘亲放一盏花灯,告慰她在天之灵。”
说话间,她故意将手覆在陆湛手背上:“何况若是娘亲知道,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大人的骨肉,她在天上定会欣慰的。”
宋蝉说完,陆湛沉默了许久。
若是旁的理由,他一定会拒绝,偏偏他也是从小失去母亲的人,丧母之痛犹如剜心,他何尝不知宋蝉的感受?
何况现在她有了身孕,是该多照顾些她的情绪。那日虽然人多眼杂,操办起来麻烦些,却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陆湛安抚般拍了拍宋蝉的手背:“睡吧。寒衣节那天我会让孙嬷嬷陪你去,再多派些侍卫,你自己也要小心。”
寒衣节前夕,宋蝉以购置祭品为由再次请命出府。
晨雾未散时,她已坐在樊楼二层临窗的雅间内。
推开雕花窗棂,护城河的全貌便如尽显眼前。
这是她特地选定的房间,纵然这些日子她无数次在脑中描绘着逃出去的路线,但还是应当亲自再看一眼全貌,才能保证计划的万无一失。
秋季的护城河畔,两岸垂柳早已凋零,宋蝉的视线沿着河岸游走,细细观览着每一处细节。
东岸的巡哨亭、西岸的箭楼、横跨河面的石桥下,几乎每一处都布满了精兵。
当亲自感受之后,心中又多了些不安。
实在是太难了,平日都这些士兵把守,等寒衣节当日,恐怕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再加上陆湛会再加派的那些亲卫……想要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逃脱简直难于登天,何况她准备的迷香至多放倒三四人。
“夫人,红茶酪要化了。”孙嬷嬷看着宋蝉一直盯着窗外出神,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听着孙嬷嬷的声音,宋蝉忽然有了主意。
“听说寒衣节当日,京中女眷还会去那寺里祈福?”纤纤玉指隔空一点,正落在河对岸寺庙的飞檐上。
孙嬷嬷顺着望去,不觉絮叨起来:“夫人好眼力,那小寺虽比不得相国寺、珐华寺气派,可里面保平安的签符......”
话音戛然而止,孙嬷嬷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位祖宗问这些,莫不是要往那人山人海里钻?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只怕一身老皮都要被陆大人剥了去。
“老奴多句嘴,”孙嬷嬷干笑几声,“那边鱼龙混杂得很。夫人若想祈福,不如改日老奴陪您去珐华寺瞧瞧?听说那处新来了位高僧,解签甚是灵验。”
宋蝉忽地轻笑出声,捻起瓷勺拨动碗中红茶酪:“嬷嬷也太小心了。不过是见那飞檐好看,随口多问一句罢了。自然还是先放花灯要紧。”
“夫人说得是。”
孙嬷嬷长舒一口气,却未曾看见宋蝉垂眸时,眼底一掠而过的凉意。
*
京中近日街头巷尾百姓所聊闲的,无非是前几日得胜回朝的青年将军梅桢之。
据说边关生叛,当年被流放充军的罪臣之子梅桢之临危受命,率三千残兵死守玉门关。
谁曾想这个被朝野遗忘的流放犯,竟以奇谋连破敌军七阵,最终生擒敌酋,立下不世之功。
未及捷报传至京城,则有趋炎附势之辈提议重查梅氏旧案,新朝功臣名将,怎能有此种家世拖累?
圣人亦有此意,好在此事经由三司审理,物证齐全,高审之下,当年构陷梅家的种种证据皆被推翻,一桩沉冤终得昭雪。
圣人暖阁内,梅桢之垂首立于中央,他年岁尚未及三十,却因常年重甲加身,背影略显疲累。
或许是等的有些久,梅桢之略微倒了倒脚直直身子,从边关到京城,他为了心中的这桩事,跑死了不止多少匹马,此刻腿脚正隐隐发痛。
“桢之。”一只厚实的手从后侧搭上梅桢之的肩头。
“罪臣见过陛下。”
梅桢之的跪礼略显生疏,却被皇帝一把扶住。
“梅卿一门忠烈,是朕亏欠了你们,你若还坚持如此自称,便是怪朕了。”
皇帝停在梅桢之身侧,言辞笃定。
梅氏自幼便被流放边关,对京城甚至圣人无甚印象。
边关数年,他从军奴做到阵前打头的兵卒,再到今日的平乱将军,岂是一句怪不怪所能揭过的?
自入京以来,风土人情无一不刺痛他儿时的记忆,那是一个阴雨天,双亲离散,家眷聚擒,整条长巷回荡着惨绝人寰的哀嚎。
梅氏眉头不自觉地一皱,或许是伤痛过甚,抑或是对皇权的畏惧,他一时竟有些惶恐。
“臣不敢,家中之事,臣还未叩谢圣恩。”梅桢之说罢,便作势又要跪下。
“你是朕亲封的本朝第一位青年将军,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今日早朝,朕已向诸位公卿为梅氏一族正名,现下召你前来,是要问你要何赏赐。”
皇帝自前绕至正堂高位,由上而下审视着。
论功行赏,无非是金银宅邸,如今梅桢之权势加身,这些无需自己开口,自然已被安排好,而他对于其他的恩赏早有盘算。
京中数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探查消息,除却故去的双亲,此生唯一挂牵的便是被发落的幼妹。
当年胞妹尚幼,外加经年日月蹉跎,梅桢之对其形容样貌早已模糊,未曾绘下一纸画像助力搜寻。
不得已,他颇用了些必要手段,将京中教坊几乎搜了个底朝天,但终无所获。底下官员倒也识趣,但凡有牵连消息,便第一时间呈报。
苦寻之下,梅桢之意外得知当年妹妹竟被一人劫走,再无音讯。
未入此等烟花之地,竟不知是喜是忧。
梅桢之顺藤摸瓜,终得到了一个名字——千鹰司陆湛。
他尚不知此中有何关联,但此人手段狠戾,他自入京第一日便有人对他提起,亦是如今圣人眼中炙手可热的重臣。恐怕此事,尚要绸缪一番。
“臣不敢贪求,只是一事,还望陛下成全。”
“说来听听。”皇帝啜饮淡茶,而后徐徐开口。
梅桢之斟酌再三,附身回道。
“回禀陛下,臣得胜归来,竟意外得知胞妹尚存人间,如今臣下族中之事幸得昭雪,还望陛下恩准臣接回臣妹。”
血缘亲情,本就是一大挂念,此刻皇帝只感怀梅桢之于苦寒之地奋杀多年,仍有此情,令人动容。
“这有何难,梅卿自管去做便是。”
梅桢之见话语一步步向自己预设中的方向发展,便再开口。
“经年累月,物是人非,想是臣妹样貌姓名皆不似往昔,臣久未归京,不察人情,一时无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