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阿措的目光却更深了几分。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木勺偶尔叩动碗沿的脆响。
*
秋季很快就过去,上京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地冷起来。
朝堂局势也如同温度一般急转直下。
千鹰司以“肃清逆党”为由,短短半月内接连缉拿数位老臣。
据人传言,千鹰司的刑房里,烙铁与拶指声昼夜不息。陆湛亲自坐镇审问,不过数日便取得供状,连最顽固的兵部侍郎也熬不过他的手段,入狱后第二日便招了个干净。
朝中官员私下议论,好似自其兄长陆沣入狱后,陆湛性格便愈发阴晴不定、难以捉摸,连审讯手段都变得越发狠厉。
有狱卒私下说,陆大人最近常对着刑具出神,有时审到一半会突然改变主意,换为更残酷的刑罚。
如今百官上朝时都避开他的视线,生怕惹了他的注意,连内阁递奏章都要先经千鹰司过目。曾有御史在奏本中暗讽他手段酷烈,次日便被查出二十年前的科场旧案,全家流放岭南。
提及陆沣,朝野上下无不暗自唏嘘。
这位曾经名动京华的贵公子,如今却身陷囹圄,以“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的罪名被革除功名。
按当朝律法,这本当是诛九族的大罪,但圣人念及陆国公当年从龙之功,格外开恩只罪及陆沣一人,将其从陆氏族谱除名。
正月前夕,缠绵病榻多时的陆国公旧疾骤发,连御医也束手无策,终是没能熬过这个新年。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迎新岁,唯独陆国公府门前白幡高悬。
这场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以陆湛全胜告终。
圣人不仅准其承袭国公爵位,更加赐封号“英”。
昔年陆晋、陆沣皆以文采风流著称,阖家唯独陆湛自幼习武。这一个“英”字,既是对其武略的肯定,更是对这场权力更迭的默许,其间深意已不言而喻。
依照大燕礼制,新年期间不办丧事。直到正月十五过后,陆家才正式设灵堂,接受亲友吊唁。
灵堂内香烟缭绕,陆湛作为家主,身着素服立于首位,带领阖族宗亲行三献之礼。
袭爵之后,他身形容貌愈发沉稳,举止合度,任谁都挑不出差错。
待最后一拨宾客离去,灵前只剩他一人时,他伸出手,指尖缓抚过灵牌上的朱漆字迹,平静的眼睛才微微泛起波澜。
终究是陆沣下的那些毒坏了根基,否是以陆晋的体魄,绝不至此结局。最讽刺的是,陆晋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含混不清地唤着“沣儿”。
“大人。”逐川在廊下低声禀报,“大小姐求见,说是……想给老国公上炷香。”
自陆沣的案子尘埃落定,陆湛接管陆家后,千鹰司便撤出陆府,各院禁令皆已解除,唯独陆蘅的院落仍有人日夜看守。
只是今日,陆湛实在无心计较这些。连日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费力。
“让她过来吧。”他阖上眼,声音透出些倦意。
不多时,侍从引着陆蘅来到灵堂。
她一身素缟,身形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棱角分明,衬得那双与陆沣极为相似的眼睛愈发空洞了。
陆蘅沉默地上香、跪拜,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
陆湛看着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妹妹既已尽了孝心,若无他事,便回屋歇着吧。”
陆蘅却站在原地未动,灵堂内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声响。
半晌,她忽然冷笑一声。
“到如今,府里死的死,散的散,”她抬眼看着陆湛,眸中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意,“三哥哥,你可还满意了?”
第82章
作为国公府嫡长女, 陆蘅也是京中有名的贵女。自幼受教于宫中嬷嬷,一言一行皆合乎礼制。
在外人面前,她和陆沣一样,待人接物向来滴水不漏, 言谈举止得体有礼, 永远是一副笑模样, 仿佛是尊没有喜怒的菩佛。
唯独今日,她眼里的恨意打破了昔日的端庄,一寸寸刮过陆湛的面容。
陆湛并不觉得意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这样才对。
他太了解这个所谓的“嫡妹”了, 端庄贤淑的假象下, 她骨子里流的血和陆沣所差无二,他们合该是一种人。
表面光风霁月, 内里却早已腐烂透顶。
见陆湛不回答, 陆蘅忽而开口:“三哥哥当真觉得自己赢了吗?”
“你为了今日这个位子, 不惜一切代价, 连自己的长兄都可以如此狠绝对待,当真是冷血无情。恐怕父亲的死对你来说, 也不过是遂了你多年的心愿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陆湛懒得与陆蘅多言, 只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缓缓点燃。
“你口中的长兄, 已经是通敌叛国的逆党,与我陆府不曾有过任何关系。”
“妹妹,慎言。”
“你——!”看着陆湛波澜不惊的面孔,陆蘅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多年来精心构筑的端庄冷静正在逐渐溃败崩塌。
这些话陆湛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什么无耻阴辣、祸国佞臣,陆蘅的一番言辞对他而言不过是皮毛,根本惹不起任何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陆蘅早年失母,唯有嫡兄陆沣可以仰仗。
她赔上自己的青春,用尽手段周旋于权贵之间,都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到陆沣坐上那个位置。
她盯着灵柩,视线逐渐模糊,恍惚间甚至看到陆沣就站在灵柩旁望着她,唇角还带着往日的笑意,一如从前那般如玉如琢。
国公的爵位,本该是嫡兄的!是陆湛,陆湛强抢走了他们兄妹的一切。
陆蘅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耳边嗡嗡作响,悄然握紧了藏在袖中、那枚袖中磨得极锐的簪子。
从国公府被千鹰司围困,得知嫡兄落险之时,她便开始打磨这支金簪,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得以报仇。
而今,终于到了要用它的时刻。
沉默之间,陆蘅倏然举起簪子便向陆湛扑去,簪尖直指陆湛脖颈。
“陆湛,为何爹爹和兄长都死了,唯独你还活着!”
陆蘅双目通红,一声嘶吼仿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带着泣血的悲怆,多年压抑的仇恨在此刻尽数爆发。
她离陆湛本来就极近,动作又快得惊人,众人猝不及防,逐川反应过来立即也拔刀要阻拦,但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簪尖就要刺入陆湛的皮肤,一支飞刀从门外破空飞来,猛地弹开了陆蘅手中的刀,深深扎进了陆国公的棺木之中。
飞刀力道之大,竟让厚重的棺木都微微震动了一下。
趁此时机,侍卫得以将陆蘅拦下,死死压制在地上。
陆蘅脸颊紧贴着冰冷的地砖,一眼睛却仍死死盯着陆湛,其间燃烧着滔天的恨意。
陆湛未曾理会匍匐在地的陆蘅,而是将目光转向门外。
看清来人时,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目光也多了几分沉冷。
门前,梅桢之已换上一袭素白祭服,此刻正逆光而立,指尖还挂着另一把飞刀。
他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外,却又像是在审视这一场好戏,将灵堂内的剑拔弩张尽收眼底。
两人四目相对,梅桢之眼底笑意愈浓,陆湛眼底寒意渐冷。
地上的陆蘅忽而近乎疯癫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在肃穆的灵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将众人的目光拉回来。
陆蘅发鬓散乱,眸光愈发疯狂,全然没了昔日国公府嫡女的端庄模样。
陆湛面色阴沉如铁:“大小姐癔症发作,即刻押回西厢严加看管,好好医治,未得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以家法重处。”
陆蘅闻言丝毫不惧,却笑得更加癫狂:“疯?到底谁才是疯子?”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陆湛:“三哥哥,你才真的疯了,也是真的可怜。”
陆湛看着门外的梅桢之,额角青筋暴起,愈发催促:“还不快把大小姐带下去!”
两个侍从当即架住陆蘅要将她强带下去,陆蘅嘴里却依旧止不住地咒骂。
“世人或厌你或惧你,这世上无人爱你,更不会有人以真心待过你!像你这样的人,还能长久地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你就是天生孤煞,克死了自己的母亲哥哥还不够,还要继续祸乱人间!所有与你亲近的人都会被你生生克死!”
一瞬间,陆湛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画面和人影。
曾死在他手下数不清的囚犯,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兄长离世前的惨状……但那些都是走马观花,一闪而过。
到最后,竟然落在了宋蝉坠落深海,被海浪吞噬的画面上。
分明他未曾看见过,却好似亲眼所见,连宋蝉的呼救声都能听见。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被卷进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