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寒风此刻应当已经刺骨,而济都的海风却仍带着宜人的暖意。
宋蝉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不同于北地的温润空气,指尖再不会被冻得发红发僵。
她记得在京城时,这个时节早已裹上厚厚的棉袄,连迈出房门都需要鼓起勇气。而在这里,她仍可以穿着轻薄的夏装,行动间说不出的自在轻快。
在济都生活的这些日子,宋蝉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座小岛。
岛上街坊邻里几乎都相熟,走在路上总能听到热情的招呼声。这里的百姓靠海吃海,以手艺谋生,没有京城那些尔虞我诈,更不会有仗势欺人的权贵。
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岛上也有几个像她这样的外来人。有个从南边来的茶商,已经在济都住了十几年;还有一对躲避战乱的夫妇,如今开了间小食铺。
济都人从不排外,反而对这些异乡人格外照顾。宋蝉常常想,或许正是四面环海的环境,造就了岛民们开阔包容的胸襟。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不必再小心翼翼地揣度他人心思,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应付各种规矩,这种自由,比千金万两都珍贵。
阿丹和阿措姐弟更是待她如至亲。
阿丹尤其黏她,每晚都要挤在她床上,缠着她讲京城的故事。从皇宫的金銮殿到街头的糖人摊,从元宵的花灯到冬至的饺子,阿丹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发出惊叹。
济都人不过春节,但宋蝉执意想要庆祝。这一年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就像蝉蜕去旧壳,重获新生。
她甚至按照岛上的习俗,给自己改名为"阿翠"。
最为普通的、处处可见的青绿色,却代表着最有生机的季节。
每当盛夏来临,新生的蝉会跃上枝头,昂鸣于枝。
阿丹听了京城过年的热闹景象,兴奋得手舞足蹈,非要宋蝉带她置办年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丹就迫不及待地闯进房间,硬是把还在睡梦中的宋蝉摇醒。
宋蝉揉着惺忪的睡眼,看着窗外才泛鱼肚白的天色,却拗不过阿丹的软磨硬泡,只得披衣起身。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却一点也不冷。
京城里那些熟悉的年货,在济都这个小岛上几乎都找不到一模一样的。
吃食倒还好,宋蝉凭着记忆调整做法,用本地的海鲜代替猪肉,用椰糖代替饴糖,倒也能做出七八分相似的味道。
可那些对联、噼啪作响的炮竹,却是怎么也寻不到的替代品。
阿丹抱着满怀的海货,小脸皱成了一团。
她最期待的就是放炮竹这个环节,听宋蝉描述那震天的响声和四散的红纸屑,激动的不得了,现在却要落空了。
“真的找不到吗?”阿丹不死心地追问,眼睛里的失望都要溢出来了。
宋蝉只能安慰道:“别难过,主要是炮竹里的硝石不好找。若是有材料,我们自己也能做几个小的。”
她虽这么说,心里却没抱有希望。在这远离大燕的海岛上,要找这些东西谈何容易。
两人沿着海滩往家走,海风把她们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忽然,阿丹猛地站住脚,眼睛亮得惊人:“我想起来了!我们可以去找阿赵!”
“阿赵?”宋蝉疑惑地挑眉。
“阿赵的叔叔也是从大燕来的!”阿丹兴奋地手舞足蹈,“虽然是很糟很糟的时候了,但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看着阿丹期待的眼神,宋蝉那句“恐怕希望不大”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帮阿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头发,轻声道:“那我们去问问看。”
阿赵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渔夫,听完她们的请求后挠了挠头:“我叔叔确实是从大燕来的,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有些为难地补充,“而且现在没有通关文书,根本进不了大燕的领地。”
阿丹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宋蝉正要开口安慰,却听阿赵又说:“不过我叔叔确实认识几个儋州的商人,也许能托他们带些小东西。我帮你们问问看。”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总算有一线希望。回家的路上,阿丹又恢复了活力,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如何布置房间,宋蝉看着她雀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没想到几天后的清晨,阿赵真的顶着晨露敲响了她们的家门。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根红纸包裹的炮竹:“只有这些了,儋州那边也说不好找。”
宋蝉捧着这来之不易的炮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
这几个月来,她调制的香膏在济都妇女中大受欢迎,几乎家家户户都来订购。积攒下的银钱和以物易物换来的木材,再过段时间都够给阿丹家扩建房屋了。
若是能通过阿赵叔叔这条线,从儋州进些大燕的货品……宋蝉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看到了无限可能。
济都虽小,但这里的商机却多,正等着她去探索开拓。
“阿赵,我能见见你的叔叔吗?”
第83章
阿赵的叔叔早年间本是大燕子民, 当年为避战火,兄弟俩乘一叶小舟漂洋过海,最终在这济都扎下了根。
只是没过几年,阿赵的父亲因病去世, 临终前将阿赵托付给叔叔, 叔叔待阿赵视如己出。
阿赵叔叔是个热心肠的人, 听说有大燕来的姑娘寻上门,激动得连烟袋都拿不稳,非要留宋蝉二人用饭。
“都是家乡人,别客气!”叔叔操着夹杂济都口音的大燕话, 一边张罗着让阿赵婶子杀鸡宰鱼, 一边用粗糙的大手给客人斟上自酿的椰子酒。
酒液浑浊,却透着股淳朴的甜香。
饭桌上, 宋蝉说起大燕这些年的变化, 阿赵叔叔听得眼眶发红, 连声叹气:“一转眼, 都几十年了,真是大变样了。”
酒过三巡, 阿赵婶子端着海鱼羹上桌时,宋蝉的目光不由落在她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上。
她的手背上尽是皲裂的纹路, 有些是新伤,有些是经年累月的旧疤。
最触目惊心的是虎口处一道陈年旧伤, 皮肉外翻着,显然是被锋利的贝壳边缘划破后,又日日泡在海水中,迟迟不得愈合。
济都的女人几乎都有一双这样的手。
她们的手指被渔网勒出茧子,掌心被缆绳磨出血泡, 指甲缝里永远残留着洗不尽的鱼腥。
可正是这双粗糙的手,能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掌舵,亦能在惊涛骇浪里收网捕鱼。
“这是用岛上椰子熬油调的香膏,里头还加了芦荟。”宋蝉捧出一个青瓷小罐,“婶子试试,能让手上伤口舒服些。”
阿赵婶子局促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这才用皲裂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
淡青色的膏体触到皮肤的刹那,她轻轻“哎哟”一声,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这凉丝丝的,可比鱼油舒坦多了!”
说完又将手背凑到鼻尖嗅了嗅,“还有股子清香味儿,盖住了鱼腥气。”
宋蝉看着婶子舒展的眉头,心头微热:“济都的日头能把人晒脱皮,姐妹们又要日日泡在海里,我才琢磨出这个方子。”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可惜现在这膏子只能暂时止痛,却抹不平这些伤疤。若是能从儋州运来白芷、积雪草这些药材……”
“再配上咱们济都的椰子油!”阿丹突然插话,眼睛亮晶晶的,“阿翠说了,要是能做成那样的膏药,就能让疤痕变淡。”
阿赵婶子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脸上被海风刮出的皱纹,又急忙缩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咱们渔家女要什么好看,能止痛就成。”
宋蝉轻轻握住婶子颤抖的手:“伤就是伤,与美丑无关。让姐妹们不必再忍着疼痛下海,这才是最要紧的。”
宋蝉指尖抚过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已经看见掺了儋州药材的新配方香膏,在这一双双饱经风霜的手上绽放奇迹。
阿赵叔叔却摸着胡子沉吟起来。
“这想法确实是好,只是姑娘有所不知,”他压低声音,“济都海关那些差爷,雁过都要拔毛,平时小打小闹还能托熟人带些私货还行,稍大宗些的买卖,恐怕是难啊。”
宋蝉捻勺搅动碗中鱼羹不语。
她何尝不明白?商路就是钱路,这道理普天之下皆是如此,只是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济都通用的贝壳币在大燕不过是一捧废物,那些海产干货在儋州商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宋蝉无意识摩挲着空荡荡的腕间。若是那对绞丝银镯还在,若是那些银票还能用……从陆湛那里偷拿出来的东西,本该足够打通十条商路。
从阿赵家里回来,宋蝉一直在回想着今日阿赵叔说的那些话,打通商路需要的银钱数目不小,究竟该如何筹得,实在是个难题。
就连帮着阿丹晒渔网的时候,宋蝉依旧心不在焉。
“渔网都要缠在一起啦!”阿丹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宋蝉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渔网已经乱作一团,活像她此刻纠结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