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瞬而过,但宋蝉确信,她刚才又看见了陆湛眼中熟悉的冷意。
她太清楚这种眼神背后代表的含义,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前兆。
陆湛是个疯子,他向来有仇必报,绝不接受背叛。
如今他都能拖着病体亲至济都,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郎君若执意想要谈这桩生意,便随我进来吧,”宋蝉顿了顿,“只是还请独自入内。舍弟妹年幼胆怯,怕见生人,还望诸位侍卫大哥在院外稍候。”
关门前,她将阿丹往后推了推,在阿丹耳边轻声嘱咐:“你先带阿措去海边,暂时先别回来。”
阿丹还想说什么,却被宋蝉的眼神制止。
屋内终于静了下来,只剩茶壶里沸水滚动的轻响。
宋蝉垂着眼,素手执壶,将白水缓缓注入粗瓷杯中。
水声泠泠,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
她刻意放慢动作,仿佛这样就能多拖延一刻,不必直面陆湛灼人的目光。
“岛上没有茶叶,只有白水。”她将茶杯放在陆湛面前,语气平静得像是寻常待客。
“阿翠?”
陆湛忽然开口:“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宋蝉指尖微顿,杯沿溅出一滴水珠。
她如实道:“到了岛上,顺着当地的名字取的。”
陆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目光始终落在宋蝉身上,仿佛要将这些时日的空白一寸寸补全。
“阿蝉,是我小瞧你了。”他忽然低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
“没想到你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逃到济都来。”他嗓音沙哑,极力压制痛楚,“你可知道为了找你,我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宋蝉心里叹了口气。
即便看见陆湛如今失意的样子,她也不过微微一怔,心底却掀不起半分波澜。
济都的烟火气早已洗净了她对大燕的眷恋,更遑论那些与陆湛纠/缠的过往。
他是生是死,是痛是悔,于她而言,早已无半点瓜葛。
“大人出身矜贵,身边有的是人侍奉,也绝不会缺女人。”她终于舍得抬眼,目光平静如水,“大人何必如此想不开呢?”
放陆湛进来时,宋蝉已做好了承受风暴的准备。
是她叛了他,是她一次次欺他骗他,倘若今日他要她的命,她也无话可说。
可陆湛只是沉默地望着她,眸中翻涌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阿蝉,你瘦了。”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与疲惫。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许多。”他低声道,“从前你有过失,我亦有不到之处。上天垂怜,让我此次失而复得,已是恩赐。”
他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袖角,却又克制地收回。
“只要你愿意随我回去,过去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们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可好?”
第86章
屋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
宋蝉凝视着陆湛的眼睛,忽然轻轻笑了,只是笑意未及眼底,反倒透出几分倦意。
时隔多日未见, 她原以为他总会有所改变, 却不想还是这般自以为是。
他就像那庙堂之上俯瞰众生的神像, 习惯了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众生,却从不肯俯身倾听凡人的心声。这样的人,骨子里的傲慢早已刻进血脉,又怎会真正改变?
“或者, ”陆湛见她久不答话, 又放柔了语气:“你若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错,我也可以每年陪你来济都几次, 如何?”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在他想来, 他没有计较她的背叛, 步步退让, 做到这一步,她合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才是。
“我不愿意。”
宋蝉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斩断所有可能。
陆湛一时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大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不愿回大燕,也不愿随你回去。”
陆湛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宋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宋蝉的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看着他熟悉的神情,过往那些在大燕低声下气的日日夜夜, 为了活下去小心翼翼的讨好与如履薄冰的惶恐,又浮现在眼前,全都化作一声叹息。
“我很清楚。”
“你不愿跟我回去,却甘愿在这里做一个渔女?”陆湛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讥诮。
宋蝉几不可闻地又叹了口气。
他终究不懂她,从来都不懂。
她也不该奢望一个生来就站在云端的人,会明白她这样的小人物所求为何。
“渔女又如何?”
宋蝉望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泛起一丝真心的笑意。
“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因我的出身轻贱我,没人会因我不识文墨而嘲笑我。在大燕时,即便是在您身边,我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人。直到来了济都,我才第一次尝到被尊重的滋味。”
她转回头,目光清亮如洗:“在这里,我不用看任何人脸色过活。每日出海捕鱼,归来时阿丹会笑着迎我,研制出的新香膏,村里的人会真心实意地称赞。这样的日子即便清贫些,也比在大人身边锦衣玉食却提心吊胆强过百倍。”
陆湛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就算你能忍受这渔村陋室,我们的孩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他向前一步,高大身躯投落的阴影笼罩着宋蝉,“别再任性了,今日你必须随我回去。”
“没有什么孩子!”宋蝉忽而抬高了声音,“那不过是我为了逃出陆府,编造的谎话罢了。”
“你再说一遍!”
晨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进来,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
宋蝉站在亮处,陆湛在暗处。
陆湛的面色阴沉得可怕,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猛然抓住了宋蝉的手臂,手背上狰起的青筋如同毒蛇,在苍白的皮肤下跳动。
宋蝉被他攥得发痛,却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清晰而坚定:“大人问我愿不愿随您回大燕?我可以再告诉您一次,我绝不愿意。若大人执意要带我回去,那恐怕也只能带回我的尸首。”
海风卷入屋内,却未能吹散沉默。
许久后,陆湛终于缓息过来,目光如刀般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试图找出些许动摇或是欺骗的痕迹。
可那张素净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破绽,只有一派坚定的坦然。
“宋蝉,你当真如此心狠至此,一次又一次地欺瞒我,竟连孩子都是你的手段。”
晨光里,她的轮廓比月余前更加清晰,虽然身形单薄了些,但她眉间的郁色褪去许多,眼角眉梢平添了几分他从未见过的鲜活神采。
愤怒与不甘在他身体中横冲直撞,陆湛只觉气血上涌,一时猛地咳嗽起来。
他气极宋蝉的背叛与逃离,换做从前,像今日这样的情形,他绝不会在意宋蝉的意愿,只会将她直接带走,更不会让她还有今天这样与他心平气和谈论的机会。
可现在不同,险些失去宋蝉以后,他竟变得谨慎。
他当然可以像从前那样对她,可是经过这一件件的事情让他意识到,他即便能控制住她的人,却掌握不了一颗决意离开、甚至有勇气赴死的心。
只是这瞬间,他竟也有些怀疑,难道他费尽心思找到他,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
“你对我……”陆湛的声音突然哑了,“就没有过半分真心?”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倘若听见的是他不愿听见的答案,他宁可不曾问过。
陆湛当即起身转向门外:“罢了,我改日再来。”
“大人对我又何尝有过真心?”
陆湛已至门前,宋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追来。
陆湛顿住脚步,却未曾回头。
“大人所谓的怜惜,不过像对待一只雀鸟。高兴时赏块鲜肉,恼了便放进笼子里去。大人可曾在意过我究竟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陆湛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出门的。
海风扑面而来,耳边始终回响着宋蝉的话。
多年来,从未有人敢这样剖白他的不是。
或许宋蝉曾经尝试过,但都被他当作是女儿家气话抱怨。
直到险些永远失去她一次,这些话才终于穿透他根深蒂固的傲慢,刺进他的心里。
震惊过后,更深的是恍然与不安。
倘若继续用锦衣玉食禁锢她,如从前一般强权威压胁迫她,与当初又有何异?无疑是再次陷入死局。
“大人!”
随行的黑衣卫首领一直守在门外,见陆湛走出,随即快步迎上。
见陆湛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晨刚收到飞鸽传书,自大人离京后,梅桢之的人一路跟踪,只怕不日就会找过来,大人若在此处耽搁过久,属下担心会惊动南省的守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