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抱病千里南下,宋姑娘还这般不识抬举,属实太不该。不如让属下们……”黑衣卫做了个擒拿的手势,“属下保证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让宋姑娘安安稳稳坐在回京的马车上。”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抬手制止。
陆湛眺望海天交界处翻涌的云层,忽然问:“梅桢之的人到哪了?”
“探子来报,已至泉州港。若再不返程,恐怕不妥。”
“想办法派人去散布假消息。”陆湛打断道,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就说我在岭南寻药,能多拖几天便是几天。”
他转身望向那座简陋的渔家小院,目光复杂。
“至于她……”陆湛闭了闭眼,声音已有几分疲倦,“容我再想想。”
*
虽然宋蝉早就叮嘱阿丹先离开,但姐弟俩并没有跑远,只是躲在屋后不远处的礁石后面。
见宋蝉一直没有出来,阿措握着鱼叉想要上屋里质问,被阿丹按住肩膀阻拦。
直到看着陆湛带着黑衣卫离开后,姐弟俩立即跑回屋里。
宋蝉坐在窗边的小木凳上,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听到脚步声,她才回过神来。
“阿翠,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阿丹焦急地问。
宋蝉轻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于是隐去了陆湛的身份,只说是从前惹下的风流债:“说起来也是我从前在大燕时的旧识。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只是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
阿丹心疼地握住宋蝉冰凉的手:“就算是有误会,也不该带着那样一群人上门。而且我看那几个黑衣人袖子里都藏着兵器。”
宋蝉勉强笑了笑。
今天她仗着在济都的地界才敢那样强硬,倘若从前在大燕,她也不敢如此决绝。
只是她心里清楚,依照陆湛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罢休,如今她最担心的是连累阿丹姐弟。
“阿丹,我可能要离开济都了。”宋蝉声音发紧,“你们也看见了,他手段很多,我继续待在这里会连累你们。”
阿丹立刻制止:“说什么傻话!这里是我们济都的地盘,他一个大燕人还能翻了天不成?你放心待在这里,明天我就找几个兄弟来守着。”
“千万别!”宋蝉急忙阻止,“你们不了解他,这事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阿丹忍不住抱怨:“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除了长得好看些,脾气简直比礁石还硬,还不如我们岛上打渔的汉子。"
宋蝉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若有的选择,她何尝愿意招惹这样的人?可命运弄人,偏偏被陆湛纠缠至今。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执着。
又是一夜辗转难眠,宋蝉刚合眼不久,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窗外天色尚暗,屋外传来阿措刻意压低的声音。
“阿翠姐,那人又来了!”少年扒着门框,手里还攥着赶海的鱼叉,“要不要我去叫几个兄弟把他轰走?”
宋蝉闻言顿时睡意全消,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赤着脚踩在地上,随手抓起外衫就往门外跑,衣带散乱了也顾不上系。
晨雾中,陆湛的身影立在院门外。
他比昨日更显憔悴,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宋蝉强压下心头异样,冷声道:“陆大人,济都缺医少药,您既抱恙在身,实在不该在此耽搁。”
陆湛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待喘息稍平,他抬眸望来,一改往日的盛气凌人,眼底竟带着几分恳求。
“阿蝉……”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若我说我已时日无多,你可愿……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
第87章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 宋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从来都无法将时日无多四个字与陆湛联系在一起。
“时日无多?”
目光触及陆湛眉宇间沉淀的病气时,宋蝉心头不免一颤。
宋蝉忽然想起那年她被污入诏狱,陆湛玄色官服上沾着血,缓步走到她的面前, 俯身为她解下镣铐。
怎么会?这个曾令满朝文武都胆寒的人, 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本不相信陆湛的话, 但看着他浮现病态的眉目,似乎这话又有几分切实可信。
无论过去她与陆湛之间有多少纠葛,在生死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放下的了。
“大人正值盛年,怎么会时日无多?”宋蝉怔然坐在陆湛对面, 目光复杂, “何况太医院圣手如云,若是大人觉得不适, 何不赶紧回京治病, 无需说这样的话来咒自己。”
陆湛没有回她的话, 只是继续看着宋蝉的眼睛。
“阿蝉, ”他再次唤她名,却仿佛沉吟许久, 磨去了从前所有锋芒,“这世间曾让我厌恶的人与事, 如今都成了冢中枯骨,我想得到的, 也都攥在了手里。”
他抬起手抚过桌案,恰好覆在她方才触碰的位置。
“若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就是你。”
陆湛面容苍白,如覆霜雪,可那双眼睛却至极赤诚, 言辞间亦是恳切。
当他的灼亮目光落在宋蝉身上时,她心口蓦地一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可那撼动也只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她不是不想怜惜,只是过往那些回忆太过沉痛,她不愿也不能再去触及。
宋蝉攥紧双手,让指甲陷入掌心,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她张了张口,想质问,想讥讽,更想将这些年积压的怨怼尽数倾泻。
可最终,所有激烈情绪都在对视目光里消弭尽散,只化作一声叹息。
“大人现在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人原先在诏狱救下了我,倘若那时大人同我说这一番话,我一定不胜感激。可那时大人告诉我,做您手中的刀,不能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我始终记在心里,日夜不敢忘。”
窗外呼掠过一阵急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如今陆沣已成了大人的手下败将,我的任务也合该结束了,而今大人又要我忘记过去所有,重新来过,不觉得太过强求了吗?”
宋蝉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半分指责的意味,却像钝刀子一样划过陆湛的心。
他倒多希望宋蝉能够责骂他几句,他宁愿她掀了这案几,要向他讨回所有公道,总好过这般平静地与他诉说一切。
一时间,喉间似有万千言语翻涌,却终究化作一片苦涩。
“一个月。”沉默半晌,陆湛复而开口,“一个月后,我自会离去,阿蝉,你只要再陪我一个月便好。”
他当然可以不顾及他的意愿,直接将她带走,可今日他不愿如此。
屡屡强求,换来也不过是她怨怼愈深,他终究不愿两人之间落得如此不堪的地步。
宋蝉只觉胸口发闷:“大人又何必如此。”
但抬眼看着陆湛那副病容,她又想到陆湛那句“时日无多”,也终究是害怕逼得太紧,触及陆湛逆鳞,若真把他惹急,他不顾一切要带自己回大燕又如何是好。
一番踌躇后,宋蝉终究让步。
“大人若执意如此,就自便吧。”
*
陆湛终究还是留了下来。
济都岛民淳朴热情,岛上突然来了这么几个外乡人,难免引人侧目。宋蝉不愿多生事端,只说是故人来访,暂住几日。
好在岛民虽好奇,却也知分寸,见她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问。
随行的侍卫被陆湛遣散,不知去了何处。他自己则借口病体未愈,执意要与宋蝉同住。
宋蝉自然不肯,几番推拒,最终拗不过,只能勉强答应让他与阿措挤一间屋子。
阿措性子直,对这位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可碍于陆湛病容苍白,行动迟缓,终究不好太过苛责,只得冷着脸替他铺了张草席,权当床榻。
阿丹姐弟的茅草屋简陋,比起国公府的雕梁画栋,简直天壤之别。
宋蝉本以为陆湛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必定难以忍受这般粗陋的生活,更遑论日日看阿措冷脸,怕是熬不过几日便要拂袖而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陆湛竟适应得极快。
他没有端着京中贵人的架子,反倒学着岛民的习惯,晨起打水,日落拾柴。
身子稍好些时,甚至帮着阿丹修补渔网,或是替阿措劈柴生火。起初动作生疏,可不过几日,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宋蝉冷眼瞧着,心中诧异,却也不动声色。
她不知道的是,对于陆湛而言,他并不在意这简陋的环境,只是比起失去她的那些日子,如今能日日见到她,已是莫大的慰藉。
梅桢之的人一直在暗中搜寻他的踪迹,一月之期太长,随时可能暴露行踪,可陆湛却甘愿冒险。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因此陷入险境,只要能在宋蝉身边多留一日,便多一日心安。
有时用膳,他目光落在宋蝉脸上,便久久不移。宋蝉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忍不住蹙眉瞪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能这样看着她,已是世间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