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日,宋蝉正在院中晾晒草药,阿措忽然匆匆跑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阿翠,我觉得陆湛的病,似乎有些奇怪。”
宋蝉继续翻着草药,甚至未抬眼看他:“两个大夫都说他病的古怪,可谁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措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犹疑,最终还是低声道:“我怀疑……他根本没病,是刻意装的。”
宋蝉挑拣草药的手一顿,随即蹙眉:“阿措,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连着两个大夫都诊过了,他确实病得不轻。”
“不是偏见!”阿措急急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前夜我守着他时,半夜忽然惊醒,发现他的榻上竟没人!我吓得立刻起身去寻,可找遍院子也不见人影。等我再回屋时,他却好端端地躺在榻上,像是从未离开过一样。”
宋蝉心头一跳。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阿措继续道:“我原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可仔细一想——他回来时,额角隐约有汗,榻边的鞋子也挪了位置!若他真的昏迷不醒,怎么可能自己起身?”
宋蝉沉默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筐边缘,心绪翻涌。
阿措不会骗她。可若陆湛真是装病……他图什么?
她缓缓抬眸,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沉寂如初,可此刻,宋蝉心底那粒怀疑的种子,却悄然生根发芽。
午饭后,宋蝉端着铜盆走进屋内,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药草随着她的行走轻轻晃动。
她将水盆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便靠在陆湛榻前坐下,为他褪下外衣。
宋蝉尽力不碰到他的身体,但还是不免触及。指尖触到陆湛肌肤时,宋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即便昏迷不醒,陆湛身上仍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她小心地解开他的外袍,布料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褪至中衣时,宋蝉的动作顿了顿。
单薄衣衫下,陆湛精壮的轮廓若隐若现。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可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从前欢/好时,陆湛总爱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抚过那些紧绷的肌理。
她羞于望着他,他却偏要握住她的手,让她寸寸丈量他的温度,甚至迫着她环着他,再引着她一次次更为贴近。
宋蝉被自己这没由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当即像触了滚炭般缩回手,帕子啪嗒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在指腕上,宋蝉猛地回神,耳尖已烧得通红。
似是心虚般慌乱地看向榻上之人,确认陆湛依旧双目紧闭,这才稍稍安心。
宋蝉将他的衣裳褪到腰际便停了。
而后拿蘸水的帕子替陆湛细细擦拭。
虽在病中,陆湛的身体较寻常男子还是更为滚烫,微凉的帕子缓缓拂拭而过,宋蝉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一些端倪。
帕子游走到锁骨时,她故意加重了力道。可不知是他当真病了,还是伪装的太好,除了肌肤上激起如碎石坠水般微小的波澜之外,他竟连眉睫都未曾有过震/颤。
定是阿措多心了,陆湛如今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宋蝉紧绷的肩颈终于放松下来,正要起身时,忽然改了主意。
她将帕子掷进水盆,刚起身,忽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在陆湛榻前坐下。
她一边替陆湛妥帖整理好衣襟,语气平静,如同说着家常。
“对了,在济都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我过段时间便要离开了,在你属下寻药回来之前,阿措阿丹会好好照顾你的。”
话音未落,她敏锐地捕捉到陆湛喉结细微的滚动。宋蝉心头一跳,不知是否是错觉。
宋蝉深吸一口气,继而说道:“你我有过不少因果纠/缠,我也曾厌恨过你,但事已至此,从前那些事便都算了。我本想着,等你醒来好好道个别,把那些未说完的话都说清楚……”
她忽然轻笑一声:“可惜天意弄人,你这病来得这样急。不过也好,这样的告别或许更适合我们。”
宋蝉的目光落在陆湛的面上,并不作声,她在等。
她来前便想好了,倘若今日陆湛能醒过来,与她坦白一切,即便是蓄意欺骗,她也可以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可惜榻上人仍没有动静,如同一尊沉歇的佛像卧在那里。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流淌,窗隙内拂入的风未能吹散那种近乎压抑的闷热。
过了半晌,宋蝉轻叹了口气,沉沉向门外走去,将至门前时,刻意停了脚步。
最终却也未曾回头,径直推门而出。
木门关上的一瞬间,榻上的陆湛缓缓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里不留半分病态,只余一片翻涌的暗潮。
*
天际泛起鱼肚白,岸口咸涩的海风卷着潮气,将宋蝉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阿措正从骡车上卸下最后一个藤箱,粗粝的手指在箱笼上摩挲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丹一路默不作声:“这法子当真有用?若是他当真不来呢?又该怎么办?”
宋蝉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唇角牵起一抹苦笑:“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但若不这样逼他,恐怕以他的耐心,一时半会也查问不出什么来。”
那天从陆湛的屋子里离开,宋蝉想了整整一晚,将种种蛛丝马迹细细捋过。
大燕那边送药的人迟迟没有动静,陆湛的病时重时轻,还有阿措那夜看见的蹊跷。
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逐渐变成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这场病,本就是为她设的局。
无论如何,这样一直和陆湛在济都这样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决定亲自回大燕一趟寻找药材。
临行前她留了足够的银钱,将陆湛暂且托付给了阿丹姐弟。倘若陆湛真的是病了,等她到了大燕,他的那些人不会坐视不理。
“船来了。”阿措忽而开口。
海平线上,一叶孤舟正破浪而来。阿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阿翠,路途凶险,你何必为了他冒险?你还会回来吗?”
话到最后,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宋蝉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三个月前她漂泊至此,是这对姐弟给了她栖身之所。如今说要离开,竟比当年逃离大燕时还要艰难。
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若是有机会,她当然还想回来,只是路上会发生什么尚未可知。
只是看着姐弟俩期待的目光,她最终没狠下心,只是轻声道:“等他的属下接他离开,我就回来。”
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若陆湛真是装病,得知她离开,岂会轻易放她归来?
远处舟叶愈近,宋蝉最后回望来路,沙滩上只有零星的脚印,被潮水一次次抹平。
陆湛竟真的没有来。难道他当真病重至此?
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低落,宋蝉只觉得心里有几分低落。
“走吧。”船停靠在岸边,阿措提起箱笼,声音闷闷的。
宋蝉整了整被海风吹乱的鬓发,正要迈步上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沙滩震颤,陡然惊起林间一群海鸟。
宋蝉僵在原地,一时不敢回头。
第90章
身后马蹄声如密鼓般渐近, 宋蝉只觉脊背僵寒,愈发不敢回头。
直到那一声熟悉的“阿蝉”破风而来,裹着沙砾刮过耳畔,宋蝉闭上了眼, 心中万般翻涌俱在此刻落地。
她逼着自己转身。
但见黄沙漫卷如雾, 一道身影纵马踏尘而来, 衣袂猎猎卷起朔风,宛若苍鹰掠云之势。
马嘶声中那人勒缰而坐,眉眼清峻如刻,不是陆湛还能是谁?
居然是他, 果真是他!
纵然心底早有过蛛丝马迹的揣测, 但真看到陆湛站在面前的一刻,所有疑云皆拂散, 只留下一阵足以寒彻心扉的冷意。
陆湛早就痊愈。
确切的说, 他也从未真正地病过, 一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 让她留下的转圜之策。
“阿蝉,与我回去。”
陆湛翻身下马, 气息平稳,面色如常。
饶是宋蝉无数次想过这种可能, 许是陆湛另有隐情。可此刻看着陆湛全无半分疲惫病态的面容,无疑像一把匕首, 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
她知他向来万般谋划心机,却怎么也不敢相信他竟也甘能使出如此令人不齿的办法!
宋蝉只觉气血翻涌,眼前猛地一黑,踉跄着几乎栽倒。
她强压着颤抖的指尖,冷笑从齿缝里挤出来:“陆大人不是病得连药都咽不下去了吗?”
陆湛俊秀面上划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 掩袖清咳一声。
“阿蝉,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世家之首的陆氏家主,竟装病耍赖,传出去不怕沦为笑柄?”宋蝉声冷如寒冰,“陆大人,我对你已无话可说。”
宋蝉转身便要走,却被陆湛紧攥住手腕,他用力之深,尤似铁钳牢嵌,腕骨处传来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