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菜色已经不那么新鲜,但摆盘依然考究,能看出做菜之人的用心。
“这些当真都是你做的?”宋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陆湛虽然余怒未消,但看着宋蝉眼中闪烁的惊喜光芒,语气还是缓和了几分,只是仍带着些许生硬:“不然呢?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谁来做饭?”
宋蝉与阿丹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宋蝉指着最中间那道红烧鱼,声音都提高了八度:“我与你相识这么久,怎么从不知道你竟有这般手艺?”
陆湛冷哼一声:“你当我整日闲来无事,专门研究厨艺伺候旁人吗?”
若是放在平日,宋蝉定要与他争辩几句。
但今日让一个伤病未愈的人等这么久,还劳心劳力地准备饭菜,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便也不与他计较。
陆湛的手艺确实出人意料的好,只是做法与京城贵族惯用的精细烹调大不相同,更多是简单直接的烤煮之法,却意外地保留了食材最本真的鲜美。
宋蝉吃得格外香甜,还故意做出夸张的陶醉表情。
陆湛虽然嘴上不说,但紧绷的面容明显柔和了许多。
见他气消了大半,宋蝉胆子也大了起来,夹了一筷子最肥美的鱼腹肉放到陆湛碗里,随口问道:“你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吃着与京城那些大厨做的很不一样,莫不是有什么高人指点?”
陆湛缓缓将鱼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道:“小时候被父亲扔在边关,若不学会打猎做饭,便只能与以腐尸为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了。”
宋蝉正要夹菜的筷子猛地顿在半空。阿丹与阿措也僵在原地,连咀嚼都忘了。
陆湛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见半分悲戚。
宋蝉这才明白为何他的做法多以粗犷的烤煮为主,原来那都是在生死边缘磨炼出来的生存技能。
以往只听陆泠只言片语提过他们父子不睦,却不知气候变化竟还有这般残酷的往事。
她幼年时也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更能体会其中艰辛。更何况陆湛自幼丧母,又被丢在边关那等凶险之地……想到这里,她喉头发紧,万千安慰的话语在舌尖打转,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正垂眸沉思之际,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已轻轻推到她面前。
“海边湿气重。”陆湛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多喝些热汤,祛湿养胃。”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晚饭后,陆湛独坐院中观星,宋蝉在门前踌躇片刻,还是走近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在济都逗留这么久,京中不会催促你回去吗?”宋蝉望着天边的北斗,状似随意地问道。
陆湛侧目看她:“你这是要赶我走?”
沉默片刻,他又低声问:“阿蝉,你还在恨我吗?”
宋蝉轻轻摇头:“谈不上恨。你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救过我几次。这样想来,我们早已两清了。”
她说的是真心话。
曾经确实怨恨过陆湛,但后来渐渐明白,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或许他并非生来就是那般冷酷无情,只是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族中,被硬生生磨成了这副模样。
她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却也无法因此抹去过往种种,与他重新开始。
不恨,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那为何不愿我留下陪你?”陆湛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低沉。
“济都条件简陋,不利于大人养病。何况大人身负家国重任,不该在此虚耗光阴。”
沉默片刻,陆湛一字一句道:“若我说,为你留下是我心甘情愿,不算虚耗呢?”
宋蝉一怔:“大人莫要说笑了。大人身份何其尊贵,而我不过一介草民。大人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我却只求粗茶淡饭的平凡生活。”
“阿蝉,你为何这般固执?”陆湛眉头紧锁,“若你喜欢田园生活,我在京郊有数处宅院,大可为你辟几亩良田;若是舍不得那对姐弟,也可一同接去大燕。”
宋蝉默然。
她明白,在陆湛眼中,这已是莫大的让步。可他永远不懂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京城太大,大得让她如蝼蚁般渺小,在那繁华街巷中任人践踏;京城又太小,小到一切都逃不出陆湛的掌控。
即便为她开辟一亩良田又如何?不过是换个精致些的牢笼罢了。
从前他要将金丝雀囚在华美的笼中,如今大发慈悲,允诺更大的空间。难道她就该感恩戴德,毫无怨言地接受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这些,陆湛永远不会懂。她也不愿再多费唇舌。
终究,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阴差阳错有了交集,终归要各奔东西。
“夜深了,大人早些歇息吧。”宋蝉起身,“还望大人记得答应过的一月之期。”
说完她便仓皇离去,将那道痛彻心扉的目光留在了身后。
自那夜后,宋蝉刻意避开陆湛。每日不是随阿措出海,便是以采买香料为由在街上游荡。
好在陆湛似乎真的心灰意冷,整日闭门不出,也未再打扰她。
直到用饭时,宋蝉忍不住偷瞄陆湛,发现他气色越发憔悴。
想来是那番话伤了他的自尊。像他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被一个民女如此拒绝,总该清醒了。
幸而如今的陆湛不似从前暴戾,否则以他往日的性子,怕是早要了她的性命。
宋蝉心中仍惴惴不安。
陆湛这般平静,反倒让她觉得反常,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答应让他留下是否正确。
虽说是在济都,但以陆湛手下那些高手的能耐,若真要强行带她回去,她根本无力反抗。
得想办法让他早日回大燕才行,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安心。
思绪纷乱间,宋蝉草草喝完碗里的粥,起身道:“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宋蝉心绪纷乱如麻,分明还未吃尽,却已觉食不知味。她匆匆扒完最后几口薄粥,便端着碗起身。
“我用好了,你们慢用。”
话音未落,宋蝉已端着碗疾步走向灶间,舀起清水哗啦冲刷着碗沿。
忽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碗碟碎裂的脆响惊得她手中瓷碗差点滑落。
宋蝉慌忙转身,却见陆湛昏倒在地,已然不省人事。
第89章
陆湛的病来得毫无征兆, 如同一块骤然投落的巨石,将宋蝉连日的平静日子彻底打散。
前几日,他还面色如常,已经能起身走动, 甚至偶尔会在晨光里倚着门框看她晾晒草药, 虽仍带着几分病后的倦色, 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宋蝉私下里还盘算着,待陆湛再好些,便寻个由头催他回大燕——她不想再与他纠缠,更不愿他继续留在这里, 搅乱她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
可直到那晚见他面色煞白地倒在地上, 整个人昏沉不醒,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阿措带着镇上的大夫匆匆赶来, 大夫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 最终只是摇头叹息:“姑娘, 这位公子的脉象古怪, 似有内伤淤滞,又似毒邪侵体。济都缺医少药, 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末了大夫低声道:“若再耽搁下去,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可宋蝉听懂了。
她曾也见过这样的陆湛,在京郊的山谷里, 陆湛为了救她坠落悬崖,奄奄一息时,便是这般模样。
宋蝉站在榻边,看着榻上昏睡的陆湛,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心口竟隐隐闷痛。
她怨过陆湛,恨过他的种种行径,想过此生再不相见。
可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消失世上。更未想过,他会死在她眼前,死在这个远离大燕的荒僻海岛上。
她闭了闭眼,压下那股莫名的酸涩,转头对阿措道:“去寻他带来的黑衣卫,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阿措很快找来了陆湛的几名黑衣侍卫,他们面色凝重,不知哪里带来另一位据说精通医术的道医查看,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道医也说,若是陆湛的病情古怪,可他眼下身体虚弱至极,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只能先用药汤吊着性命,待他稍有好转,再设法送回大燕医治。
宋蝉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陆湛苍白的脸上。
他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
这个疑问在宋蝉心里盘旋不去。陆湛自幼习武,体魄强健,即便受了伤,也从未像现在这般虚弱不堪。更何况,他前几日分明已经好转,怎会突然恶化至此?
可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寻她才流落至此,她不可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白日里,她亲自煎药、喂水,偶尔替他擦拭额角的冷汗。夜里则由阿措守着他,以防他病情反复。几日过去,陆湛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骇人,可人却始终昏迷不醒,连一句含糊的呓语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