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面上笑意未减,若不细看,绝无可能发现他眼底若寒潭的深冷。
“本朝第一块御匾,理应挂在府前,以显诚心。”
陆晋与陆沣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三弟此举恐怕太过招摇,还是依父亲的意思,悬于中堂的好。”
陆沣何尝不知圣上的意思?今日的风头被陆湛夺了,心中本就有些不悦,此刻见陆湛又有夸耀之意,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陆湛扬了扬眉:“大哥此话差矣!圣上隆恩,新朝以来从未有先例,若咱们藏着掖着,反而辜负了圣意,恐怕圣上还会以为公府有所不满。”
“你……”
竟搬出圣上来压他,陆沣意欲再争。
众人未散,陆晋不欲在旁人面前跌了面子,乜了陆湛一眼后,开口道:“你都如此说了,便照你的意思办吧。”
陆国公又转向众人,领着大家重新进了府,欲将此事早些掠过。
人群渐散,唯有陆沣和陆湛站定不动。
宋蝉很想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但在陆芙的携带下,不得不往内院去了。
一阵冷风拂过,吹得二人衣角飘动。
“你满意了?”
陆沣首先发问。
他向来是温和如玉的模样,显少表露情绪的脸上,此刻竟也流露出几分愤然。
“大哥说什么呢,圣上恩赐,赏的是我陆家上下,我自然满意。”陆湛依旧笑着,“倒是大哥问这话,是对陆家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你心里清楚,莫要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堵我的嘴。”
陆沣眉头一挑,继续说道:“你强要将御匾悬于府门,只怕风吹日晒,更蹉跎了圣恩。”
“还是大哥细心,倒是点醒了我。”
陆湛微微眯起双眼。
“不如我明儿就去学描漆,御匾的字褪一点,我就描一点,每日褪我就每日描,每描一次圣上的恩情便在我心中多一分。”
说到一半,他抬手轻拍了拍陆沣的肩头。
“大哥既然如此担心蹉跎圣恩,不如我描的时候也叫上大哥一起好了。”
“哼!”陆沣气极,拂落肩头陆湛的手。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陆湛话语围困,也不愿再同他争口舌。
“我只提醒你一句,年后开春我便要供职御史台,此乃圣上授意,你的千鹰司也在监察之列。”
陆沣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拂袖离了,陆湛则云淡风轻地抱起臂来,打量着怎么悬这块御匾。
*
诗会的第一个考题是“春日游园。”
依据情景赋诗,没有什么难度,几乎人人都能作得。
陆湛那边也是押对题目了。
宋蝉展开宣纸,提笔蘸了墨,按照前几日背诵好的诗句,一字不差地誊写了上去。
这些日子以来,陆芙督促着她下苦功夫练字。如今她的字虽算不得好,但也总算能上得了台面了。
半柱香后,侍女将众人的诗纸一并收集起来,打乱后重新叠好,放置在最中央的案台上。
陆国公、陆沣以及文坛中其他几名大家作为评章,分别审阅后批了分数。
不稍会,第一轮诗评的结果出来了。
不出所料,宋蝉的诗落选了,这轮榜首是王家的小娘子。
陆湛指挥侍从将牌匾挂在府门前,便折回了诗会。
小厮向他说了第一轮的结果,陆湛并不意外。
他原先便不指望宋蝉能在诗会上崭露头角。
诗词才学非一日之功,若宋蝉靠作诗引起陆沣注意,之后常常相处,总会有暴露的一天,此非长久之计。
他虽有万全之法,却更想看看宋蝉该凭借自己的本事,完成他布置下的第一个任务。
锣声又响,第二轮开始了。
这次的题目是咏竹。
竹乃君子之兆,素来为古今大家咏诵,可参照的诗句颇多。
但正因如此,想出新意反而困难。
宋蝉许久未曾落笔。
她偷偷瞧了一眼旁边李小娘子的诗,只看了前两句,便明白自己的那首,与她的实在是有差距。
宋蝉叹了一口气。
陆湛究竟怎么想的?今日的高门贵女多如繁花,各个都明艳非凡,简直是让人目不暇接。
而陆湛给她舞弊用的诗,都是这般平平淡淡,并不突出的,难道光凭打扮得俏艳些,便能让陆沣留意到她的样子?
既然毫无胜算,倒不如弃了。
宋蝉干脆直接在纸上画了一个叉,不参与这轮的评选了。
每一轮的冠首,都会由陆沣亲手送上奖礼。或是有其他优秀的诗,陆沣也会留意,多问几句是谁作的,与之浅谈几句。
只是眼看着已两轮过去了,最后一轮,宋蝉决定不能再这样草草敷衍了。
若是将事情办砸了,指不定陆湛还要怪她不懂变通。
最后一轮的考题是“燕子”。
这一题陆湛给她的册子上并未提及,宋蝉彻底没了指望。
宋蝉的目光始终紧锁在那根计时的刻香上。
眼见香柱顶端,一点橘红色的火苗逐渐舔舐着香身,香灰也在不知不觉间越积越长。
宋蝉的眉头也渐渐皱起,执笔的手在桌上无意识轻轻敲击起来,试图借此梳理混乱的思绪。
可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身旁的小娘子已奋笔疾书起来,她却全然没有一点头绪。
“这可如何是好……”
随着香柱燃烧得愈发迅速,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可即便如此,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诗句。
那边的檐下,下人为陆湛端了椅子。
陆湛坐在阳光未及的阴凉里,捻起果脯,就着茶消磨时间。
让她一个花月楼的杂使丫头来参与诗会,属实是强人所难了些。
只看见香柱将要燃尽了,宋蝉才又抓起笔,匆匆在纸上扫了几下。
最后一点香灰落尽,她也将笔放下了。
陆湛的目光落在她香汗打湿的鬓角,静静地将宋蝉的神态举动收在眼底,轻笑了一声。
诗台上,侍女们已将最后一轮的诗篇收集好,交到了陆沣手中。
陆沣正端坐在评章席上,神情一如之前专注,案台上那摞厚厚的诗稿,在他修长手指的翻动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时而微微颔首肯定,时而轻蹙眉头,对每一首诗都细细品味、斟酌,再郑重地批下评语。
忽然,陆沣的动作猛地顿住,在众人的视线下,从诗稿中缓缓抽出一张纸。
他垂眸望着那张诗纸,动作凝滞了许久。
宋蝉在台下,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将才日光透过薄纸,隐约显现出纸上的内容。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她的诗纸。
她轻轻攥紧袖底的帕子,目光紧紧落在陆沣的身上,跟随着他的行动而动。
只见陆沣的眉头紧紧皱起,扫了几眼便将诗纸放置一旁,接着批阅后面的诗作了。
宋蝉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果真还是赌输了,哪怕兵行险招,也过不了陆沣这一关。
本就实力不如旁人,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只是忽然,陆沣又重新将那张纸缓缓抽了回来。
像是生怕遗漏掉什么,将诗纸凑近眼前,细细查看。
陆沣站在台上,微风拂过,白衣掀起似云浪。
望着掌中的纸卷,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不一会儿,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唇边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陆沣将画作反向众人展示,问道:“这是谁作的?”
其余的评章已审完了诗卷,见陆沣对着这张纸凝望许久,同众人一起凑过来看他手中的诗作。
只是一看才觉荒诞。
这纸上哪有什么诗句?
只有水墨草草勾画的几笔线条,甚至就算是作为画,也只能算是小儿之作的水准。
众人不免议论起来。
原先陆沣并未在意这张“画作”,权当是想弃了这轮诗会的玩乐之作。
只是当他放下诗纸后,脑海中竟又浮现勾画了一遍,忍不住再将诗纸拿回来细看。
众人的诗作立,或些春暖燕飞,或借燕描叙相思之苦,更有诗中消解闺房苦寂之情。
虽有文采,立意也逃不过仿古的意象。
但这篇画作看似笔锋拙劣,毫无章法。
画内却绘了一只高门檐下燕,望向一墙之外的百姓辛苦劳作景象,绘尽世间冷暖。
竟跳出了窠臼,颇有心怀天下、济世安民的眼界。
却不知是哪位士郎所作,陆沣心有赞赏。
“是我作的。”
人群里,却有一道清泠女声响起。
第22章
众人如炬的注视中, 宋蝉缓缓走出来。
檐下坐着的陆湛也微微眯起眼,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她穿着那身皦玉色衣裙,行动间裙摆翩跹,如同一朵刚刚绽放的柔软莲花, 在微风中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