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沣看得有几分晃神。
这位纪表妹的眉眼本就像极韫仪, 偏偏韫仪也最爱穿身皦玉色衣裙。
片刻失神后, 陆沣很快收回神思。
“原来这画是纪妹妹作的。”
陆沣重新望向那副画,声音略带惋惜:“以画表情,情真意切,与诗题亦有所通。只可惜此次诗会最基本的要求便是作诗, 纵然妹妹这画别有情致, 也没有办法参选了。”
若说纪婵与韫仪最大的差别,恐怕就是韫仪素以诗文见长, 也正是因于此, 当初两人一见如故, 极为投机。
而这位纪表妹恐怕不擅诗文, 才会想要另辟蹊径。
不过她的机灵聪慧,与那份心系民生的情志, 倒是又与韫仪一般了。
宋蝉只是笑了笑:“我原先就是抱着向诸位学习的心思来参加诗会的,并不在意能不能得个好名次, 表哥不必担心。”
她本来也只是想让陆沣能记住她,如今看来,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陆沣微微颔首,望向宋蝉的目光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
无人关注到的檐下角落,陆湛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二人的身影,眸底流转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
三轮诗会的榜首又进行了一轮诗赛, 最终决出胜负。
王小娘子以些微的优势胜过了刘家的二公子,成为了历年来第一位在诗会上夺魁的女子。
陆国公陆晋也开了府库,择了几件珍宝作为彩头为大家助兴,大多人兴致更加高涨起来。
待诗会落幕,众人移步至摆满珍馐美馔的宴席之处用膳。
曲水流觞,席间热闹非凡,欢声笑语此起彼伏。宾客们纷纷入席,推杯换盏间,又不免继续吟诗作对。
陆沣身为诗会的操办者,正于首席之位相陪宾客,自是不便推辞,连着饮下几杯满盏。
只是当他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却未能寻到陆湛身影。
想必这位三弟,正在府外规划他的光耀。
另一旁,陆泠坐在女席间,正硬拉着陆芙和宋蝉玩游戏,倒不是真为了那些彩头,只是少女心气,做什么都要争个第一。
宋蝉自然没有那些心思,她一心只想着陆湛今日给她安排的任务,于是时不时抬眸往陆沣那里看去,想择个合适的时机,再与陆沣多说上几句话。
“你做什么呢,心不在焉的。”陆泠轻轻拽了宋蝉的袖子,颇有些埋怨。
“我贪吃了几口酒,眼下倒有些发晕了。”
宋蝉找了个托词,想借此抽出身来,离开席间。
“罢了罢了,你快去旁歇着吧!陆芙,你来陪我玩。”
陆泠不由分说,伸手将坐在另边的陆芙拽来过来。
宋蝉得赦,自然抽出身来往外面人少处走去。挑起垂下的帷幔,她隐约看到正席处,因饮酒过量面色微微涨红的陆沣。
陆沣确实醉了,连起身都要仆人搀扶,只是他摆了摆手,兀自一人往后院绕去。
众人都在对诗作乐,无人在意这二人的离席。
宋蝉心思一动,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也紧循着陆沣的方向,跟了过去。
在行动之前,宋蝉先于一侧亭松了挡风的外袍,又将发上斜钗刻意松了一些。
只是宋蝉不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都被远在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湛尽收眼底。
陆湛的眼中多了几分玩意,仿佛在看自己的猎物去诱捕另一只猎物。
陆沣一路踉踉跄跄,不知行了多久。
他向来不擅饮酒,也不喜这些浊物。
若非今日心中实在苦闷,也断然不会失态,早早退场。
原本他供职于国子监,虽权势不盛,但生为公府长子,又有父亲撑腰,日子倒也安稳。
只是新帝登基,忽而起用陆湛一派武将,有意放轻文臣地位,局势一时间不甚明朗。
此局势下,已非他一人能左右。
他不得不去向父亲开口,希望父亲在圣人面前为他谋求一个实权,调离国子监这样的闲职。
否是,他只怕再这样下去,世子之位愈发岌岌可危。
宋蝉穿过园中拱门后,见陆沣倚在树旁,低眉垂首兀自叹息着。
四下无人,宋蝉轻轻闭上眼,吸了几口气,试图抚平内心的紧张与愧疚。
饶是知道这一步迟早要迈出,但陆沣为人良善,对弟妹们又颇为照顾,她到底是觉得自己太过无耻了些。
然而这念头也不过留了片刻,宋蝉便觉得无耻的另有其人。
她也不过是保命的无奈之举而已,只期盼陆湛还有几分良心,日后别再要求自己做太过火的事情便好了。
犹豫了一会,宋蝉还是壮着胆子迎了上去,她有意将脚下的落叶踩得作响。
“是谁?”陆沣强撑着眼皮循声望去,或许是酒意来袭,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
他又用力睁了一下眼,顿觉天地虚幻,心中大喜大骇,一时无措,眼前人竟是——
“仪儿……”
陆湛着一身天蓝衣袍,融于竹林后。借高处地势而站,将一切尽收眼底,饶有兴趣地观赏着陆沣的失态。
陆沣言语含糊,宋蝉并未听真切他唤的是什么。
只是见陆沣眼神朦胧,便知陆沣是上钩了。她真不知陆湛从哪里搜罗来这些门道技法,竟真哄得陆沣信了。
按照陆湛的计划,宋蝉理应哄得陆沣对她有所动作,或是再近亲昵。
只是宋蝉并不知他们兄弟之间当种种嫌隙,又或许是不忍趁着陆沣失意醉酒时,趁虚而入将他戏耍。
宋蝉迟迟没有更近一步。
陆沣却勉强地撑起身子,想要向宋蝉走近。
刚要上前,宋蝉轻声开口打住了他:“表哥怎么在这里?”
陆沣的动作被打断,引得远处的陆湛皱眉。
“是纪妹妹啊……”
宋蝉的一声“表哥”,唤回了陆沣的心神,也看清了来人并非高韫仪。
陆沣为自己解围似地笑了笑,随即止住上前的脚步。
实在太像了。
陆沣垂下眼,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不知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还是嘲弄,眼前女子的这张脸,在此刻,真是像极了她。
出乎陆沣的意料,宋蝉并未躲开,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微风吹动。
宋蝉的发髻有些松了,垂下的碎发轻缓随着风拂动起来,总是无意地拂过她瓷白的面颊。或许是酒意侵袭,陆沣在一瞬,竟有些不该生出的念头。
若再有一次,他不允许她嫁做人妇。
“表妹何故这样盯着我?”
许是两人长得太过相近,陆沣下意识的想在宋蝉面前维持体面。
宋蝉长久的注视本就不合礼数,她并未执意如此,只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反倒生出些许暧昧。
宋蝉知晓故事的走向,只任由这些暧昧生长。
“只是觉得表哥今日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昏了头,也或许是他支撑嫡长身份太久了。
宋蝉轻飘飘的一句问询引得他一阵酸楚,他渴望有人读懂他,就如同先时,他与她的心意相通。
陆沣不是没有过男女之情,对于宋蝉大胆的试探,按照他以往的性子,合该有些防备,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竟期待着宋蝉再主动一些。
主动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弥补往日遗憾的机会。
“阖府上下的喜事,我多饮了几杯,也许是有些累了。”
宋蝉这次没有再犹豫,随即开口:“只求表哥是真的开心就好。”
陆沣心滞半刻,他突然发觉眼前女人的聪慧,更甚韫仪,她是从哪里窥见自己的心思呢?
不卑不亢的话让陆沣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一个养在乡野的女子,竟然有这样的胆量与见识。
陆沣注视着宋蝉,似乎想要将她看穿,二人陷入良久的沉默,宋蝉率先打破。
“表哥在看什么?”
“无事,只是表妹的发钗松了。”陆沣递了个颜色,正巧敷衍过自己的冒失。
“是么?或许是方才投壶时松了,是妹妹失仪了。”
言罢,宋蝉便欲挽袖将耳边垂下的头发重新挽上,但当然,她必不会如此顺利的挽好,否则此行意义就无了。
宋蝉故作绊手,显得十分吃力。
“我来吧。”陆沣开口道。
陆沣怕惹非议,也为了宋蝉安心,又绪言:“此时大家都在前厅,再无他人,无妨。”
宋蝉含了含首,算是认下了,毕竟,她等的就是陆沣这句话。
陆沣身量较陆湛低些,附身时并无那样的压迫感,宋蝉不敢抬首,只能闻得陆沣衣衫上的熏香,淡淡的木质味,很贴他的温润。
宋蝉或许是胆大了,在此刻又将二人做了比对。
想必若是陆湛在此,未等她开口第一句,只是一个生人站在这里,就要喊打喊杀了。
陆湛将二人的行举看了个齐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随即往山下走去,他很想凑近些听听宋蝉是否有按照他的要求谄媚陆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