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抹如雪中血梅般刺眼的红,陆湛稍稍回笼了理智。
“什么意思?”
宋蝉蜷在榻内一角,用被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止不住地落泪,眼泪砸在手臂上,洇进伤口里,刺出钻心的疼痛。
她不想与陆湛再多说一句话,可她清楚明白,若是她今日不给出一个解释,陆湛不会就此罢休。
“大公子将我救出火场后,不惜冒着危险重新回去,说是要找一件重要的东西。”
宋蝉将脸埋进被褥,单薄的肩头在锦缎下起伏。
“你和我说过,衣带诏或许藏在大公子屋内,我想大公子或许是去找这件东西,所以才想跟上去看一看。”
窗外忽起夜风,吹得檐下铜铃叮咚作响。
地上坠落的金簪映着摇晃的烛火,折射出如撒了星子般的光芒。
陆湛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衾被下那道伤心不绝的轮廓,忽然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
“当真……只是如此?”
“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却觉得后怕了。若是再重来一次,恐怕我也没有勇气再跑进去。”尾音被呜咽绞碎,宋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却仍然固执地裹紧那床叫泪水打湿的衾被。
陆湛沉默不语,烛光将他影子折落,他只是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愈发复杂。
他伸出去想要安慰宋蝉的手,也在离锦被半寸处停下,最终匆匆转身离开了。
*
陆沣也让人送了安神汤来。
之后的每日,都有府里的医师来为宋蝉上药。
小臂上的伤口,最起初只是疼,到后面结了疤,反而整夜地发痒,连着几晚,宋蝉都被这伤疤折磨得没能睡过一次完整的好觉。
指尖轻轻抚过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仿佛又听见那日火舌舔舐梁柱的爆裂声。
宋蝉不禁想,或许这道疤就是老天爷留给她的教训。
谁让她竟然蠢到真将陆湛布置的任务当回事,连自己的生死都忘在了脑后,还顾着那与她根本不相关的衣带诏。可笑的是,陆湛根本不领她的情。
宋蝉第一次被自己蠢到发笑。往后她该记住今日的教训,不过是一枚过河卒子,她竟还真的为了陆湛真心实意地卖命,简直是自讨苦吃。
那幅她冒死救出来的匡庐图悬挂在书桌旁,画卷一角还留着余烬。
好在画面尚且完整,待找人重新装裱之后,应无大碍。
宋蝉看着那幅匡庐图,心里又盘算起来。
虽然她当时闯进火场,陆沣已不见踪迹,亦没看清衣带诏的下落。
但如今抛开陆湛,哪怕是为了自己打算,她还是要再去找陆沣一次,否则这幅画不就白救了吗?
此次火灾事发蹊跷,国公尚在病中,无人敢惊动。东厢房和库房被烧毁,修复尚且需要时间。
陆沛迁至客房短住,陆沣与陆湛则暂居官署。
这样一来,她便更难见到陆沣了。
直到几日后,紫芙打探到消息,陆沣要回公府为国公侍疾。宋蝉赶紧穿戴好,抱起那幅匡庐图,便在陆沣必经的回廊处提前等着他。
陆沣看见宋蝉时,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神色。
竹影扫过月洞,宋蝉从长椅上起身,鬓间的珠玉步摇随着起身动作轻晃。
“表哥肩上的伤好些了吗?”
“已无碍了。”望向宋蝉时,陆沣难得不必伪装,眼中流露出自然而生的暖意, “表妹这两日还好吗?”
宋蝉将伤势掩下,只是笑了笑:“我也安好的,只是这几日少了表哥在旁指点,画技始终不得精进。”
想起那日未尽的论画,陆沣了然地笑了。
“这些日子被公务绊住了脚,一时难以脱身。等到这阵子事情办完,我再来请妹妹一同赏画。”
其实这几日陆沣也时常想起那天的场景,甚至有一次,他在又梦见了宋蝉的笑貌。
甚至在梦里,她旖丽的红唇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耳畔,似话本中勾人的精魅,婉转依偎在他的怀中。
但他之所以不来找宋蝉,除了确实公务缠身之外,还有另一则更重要的原因。
自从当年和高韫仪诀别之后,他已不愿再为儿女之事耽误大业,直到遇见宋蝉为止。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每当与宋蝉一起时,感受和当年极为相像,甚至比当年还要快乐自在许多。
她身上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一种不假修饰、自然流露的天真与坚韧,深深吸引着他。
只是眼下正值朝堂文武相争的关键时期,陆湛正困于慕容诃一案中不得其法,他担心如果就这样放纵自己的情感,会误了大事。
“前些日子一直没能见到表哥,今日我来,是想将这幅画还给表哥。”
宋蝉今日特地穿了一件广袖裙,当她抬手将画卷交与陆沣时,长袖随着动作滑落,恰好露出缠着白纱的半截藕臂。
陆沣瞳孔骤缩。
“你的手怎么伤了?”
陆沣何等聪明,只稍一思忖,便似乎看见了那日火场里,她又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紧抱画轴从屋里艰难跑出。
即便已猜到了大概,陆沣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表妹为何愿意这样做?”
展开的匡庐图上,画轴边沿染着淡淡焦痕,原画却保留完整,甚至因这几道焦痕,更添三分孤绝。
宋蝉指尖抚过画沿,笑眼望向陆沣:“这样好的画,若是付之一炬多么可惜。”
她的语气温和淡然,仿似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事,却让陆沣心中猛然一颤。
“况且表哥闯进火海,是为了护住在意之物,我也是。”
第45章
次日, 晨光漫进窗棂,陆沣一袭常服临窗而立,持笔作画。
陆沣掌中的狼毫笔尖蘸了浓墨,他原想要作出一幅苍山烟雨, 狼毫游走间, 笔锋一转, 却不自觉勾勒出一位美人。
灼灼花影下,立着一抹鹅黄裙裾的袅娜身影,眉眼如画。暮色斜斜掠过画中美人的衣裙,落下几点肩头的碎光。
笔尖悬在美人唇畔, 终究未点朱唇。
她一向极尽天然, 不喜浓妆,现在这样便恰好, 多一笔则嫌过。
陆沣搁了笔, 细细端详着书桌上展开的画卷, 不由得伸指虚抚过她垂下的墨发, 仿似已有微风轻拂,送来她发间的几缕淡香。
只可惜, 她出身低微,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虽对她心生好感, 却也只能止步于此。娶她为妻?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他的家族、他的父亲, 不会容许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成为他的正室。
最多,也只能将她抬为侧室,以她的身份,应当也是愿意的。
思及此处,陆沣眸光有些松恍。
等这段时间朝中的事情安置完, 也该挑个时候,试探下她与老太太的口风了。
这时,小厮庆俞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盏热茶。
“公子画了许久了,且先歇歇吧。”
庆俞将热茶放在陆沣手边,目光无意间扫过案上的画,顿时愣住了。
画中的女子,竟与府中的纪表姑娘如此相似,简直是按着纪表姑娘的模样画出来的。
小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陆沣察觉到小厮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小厮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公子,有件事……小的犹豫了许久,不知该不该说。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让公子知道。”
陆沣心中一紧,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道:“说。”
小厮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日火场,公子被送去医馆后,三公子……便急忙从千鹰司赶回府中。听管家说,到了火场,他第一件事便是询问表姑娘的状况,神情极为关切。管家说他在府中多年,还从未见过三公子如此着急在意的模样。”
陆沣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片浓重的黑渍。
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
陆湛一向冷心冷情,对女色毫无在意,曾经他设计不少女郎接近他的身边,无一不被退回。
这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表姑娘如此焦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陆沣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是嫉妒?是愤怒?还是不安?他分不清,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你是说……”陆沣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陆湛对她……有意?”
“有意无意,小的也不敢妄下断言,”小厮顿了顿,又道:“只是听管家说,当时表姑娘还在火场里,三公子眼见着就要闯进去救她。”
小厮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为什么不早与我说?”
陆沣的目光再次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心中翻涌的情绪愈发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