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柚成了跟在江净理身边的小女仆。
她年龄小, 心思不够沉稳,说“小女仆”三个字形容并不怎么恰当,一伙人提及讨论时, 总默默羡慕她的好运气。
在他们眼里,阮柚是被小少爷亲自挑选中的玩伴。
何其幸运。
何其有福气。
懵懵懂懂间,女仆长为她整理好不多的行李, 她依旧不假辞色, 却在临走前,为她绑好略松的发带。
“到那里, 一定要更听话一些啊。”
阮柚唔了声,将话记下了。
她的心里升起几分疑惑,明明她不是别人口里说的远行,只是换了个房间罢了, 为什么他们都要摆出离别姿态呢?
她还在这里呀。
连她的好朋友晓愿,都丢开玩乐的心, 跑过来和她告别。
望着对方红肿的眼皮, 阮柚拥抱了他一下, 忍不住道, “别难过了, 我们以后又不是再也不见面了。”
晓愿眼神闪烁几分,闷声道,“阮柚, 对不起。在我心里,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阮柚缓慢眨了下眼睛, 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暖融融的。
她很开心能成为别人最好的朋友。
路过的女佣笑笑,果然不管多大的年纪, 人心总是复杂多变的呢。连她也不禁意外,往日里带头欺负少女的坏男孩,在最后竟是最舍不得她离开的人。
反观阮柚,笑得瞳仁黑亮,心思如映不见阴霾的白纸。这样单纯无私的性子,未来对她,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她沉默又多余地想。
*
阮柚起初不知道这份改变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穿上精美珍贵的鞋子,被规矩束着,轻手轻脚踩在不沾灰尘的高级地板上。
阮柚才慢半拍明白,或许,这就是他们用羡慕的眼光看自己的原因。也许在他们眼里,被选中,就意味丰衣足食,从而跨越难以打破的阶级。
阮柚有一瞬地茅塞顿开,很快,被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疑惑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动作,却在此时,在一伙人纷纷低头的动作下,衬出了冒犯失礼的意味。
江净理就是这样看见她的。
少女立在一排站着的仆人里,眉眼舒展开,瞳仁透净纯粹,毫无保留望向了自己。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眼神。
有谄媚恭敬、也有厌恶怨恨,有畏惧防备,也有冷酷失望。
有些记不太清,因为他不在乎。
但他万分清楚地知道——
江净理缓步走近了些,直至身影遮过窗边的光。他无声息垂垂眸,冰凉指尖在她的眉眼间轻扫而过,宛若在悉心描摹近乎完美的画作。
惹地对方触了电轻缩脖颈,隔过空气,乌生生的眼睛流露出了星点疑惑与茫然。
江净理忽的轻笑了一声。
少年声线本就清冷,骤然发笑,引来不少人心颤了下,由此,纷纷将头埋地更低些。
少女似后知后觉意识过什么,快速压低头,有些局促地刮蹭掌心。
“你很特别。”
江净理松了松唇,缓慢笑开时,周身血液仿佛跟着热了起来。
他再度起了确信自己的选择。
“与众不同”,他几乎能联想到,所谓的母亲会对她的评价。
所以——
染脏她吧。
让她坠落,让她拥抱同样的黑暗。
成了他忽然想要追逐的乐趣。
阮柚对少爷江净理的第一印象,其实没有旁人口中描述地那般惊心动魄,惊艳人心;反而,只在望去时,产生了几分稀疏平常的好奇。
这个小少年明明生的这么好看,怎么看起来那么冷漠呢?出现在绿藤树干旁,宛若一尊毫无生趣的漂亮人偶。
当然,在得知他身份后,她非常聪明地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听。
而今——
她想起最后望见的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有些闷闷不乐。
他好像有点奇怪。
感觉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被他莫名其妙地讨厌了。
新认识的同伴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少爷刚才夸你特别呢,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能得到这样难得的看重。”
末了,她又补道,目露些许向往。
怎么如今耷拉着小脑袋,就差叹出一口气了呢。
“你觉得,这是一种看重吗?”
阮柚抬抬眸,语气染上不确定,“我反而觉得,他好像很不喜欢我。”
话刚落地,她的脸颊便被对方揉了揉。
对方似乎很不解,忍不住哀嚎了句,“你在想什么啊,讨厌你,怎么可能呢!”
阮柚几分茫然地飘晃眼睫,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怔怔地看着,白嫩脸颊晕染上了些许粉意,有股子天然呆的萌态。
“嗯?”
阮柚下意识应答,嗓音从喉咙溢出来,闷闷地,像小猫呜咽。
同伴心瞬间被融化,小声嘟囔,“我是说,你想多了,谁会讨厌你呢!”
除非、除非那人是个瞎子!
阮柚很快就不在想这件事了,她是一个心大的人,鲜有会想多的时候,因此也忘的极快。
更何况——
在后来几周里,她也没怎么见到先前遇见的小少爷。因为她忽然有了很多要学的课程,从乐器到马术,从茶道到礼仪,这几乎填满了她的时间。
阮柚有种无人能解答的疑惑。为什么,她要学这么多呢?比起被人严肃纠正站姿,她更喜欢在小花园开心玩耍。
她有好久没见到晓愿他们了呢。
想起这些,她片刻失神,终在反复询问过后,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跟在他身后的人,不能失格。”
阮柚当然知道“他”是谁。但初听见这句话,还是愣了愣。
她仿佛接触到了往日不曾触及的某种理念。迷迷糊糊间,初拨开迷雾的一角。原来平庸之于他们而言,本身其实是一种失格啊。
可是,她并不这么觉得啊。
阮柚低下头,安静看着早已枯萎的蔷薇花,不免生出丧气的念头。
她有点想回去了,但是她知道,如今没人会真正倾听她的想法。
在她看来,比起这样看上去光鲜的生活,她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玩。
在这里,没有了能和她一起玩的朋友。
都是教她应该做什么,没人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江净理仿佛将她遗忘了,从那天以后,阮柚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让她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
在他们口里风光霁月、贵不可言的少年,不知何时起频繁出现在它梦里。
在那里,少年伸出来那只白皙的左手化成了深色藤蔓,将她一下子紧缠不放,任凭她再怎么哭喊求饶也没用。
醒来之后,她揪着被子大口喘气,害怕的不行。
某日,阮柚顶着眼底鸦青,实在忍不住地将这些梦说给了经常聊天的同伴听。
“所以你说,他会不会真是那种…”
阮柚抿抿唇,她其实先前有无数荒诞离奇的猜测,最后她只想起一个,“是妖怪变得呀。”
毕竟,那些书里好多都是这么写的。
思及此处,她不由握紧了些裙子,乌溜溜地眼眸流露紧张。
她莫名想起少年先前奇怪的动作,眉间处似乎隐约余存着冰凉,难道说——那个动作其实是在施法?
听了她的话,对方神情一阵古怪,而后,爆发出长笑,直震过了耳膜。
阮柚下意识退了半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
同伴笑了个不停,最后直接笑弯腰,声音断续连成了句,“你是怎么做到一脸认真,说出这个离谱到不行的猜测啊!”
江净理少爷,竟成了阮柚口里凶神恶煞的妖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好笑了吧!
阮柚起初不知她为什么笑,但听完她的话后,也意识过来对方在嘲笑自己。
她不由脸热了热,耳根也晕上淡淡的粉,她想说只是个猜测而已,她在思绪上向来是天马行空,又是很少向人倾诉。
没想到一说出口,会收到这样的回应。
阮柚看着对方笑出泪的眼角,虚虚张了张唇,一瞬陷入失语。
忽然大脑一空,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就在这个沉默间隙。
她难得较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环境的变化。周遭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静谧,近乎是落针可闻。
落地窗帘徐徐浮动,有花香淡淡吹了进来,本该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而今却像在提醒着,一切的不同寻常。
空旷室内只剩下渐渐消退地笑声,同伴似乎也察觉异样,直起了身,神色难得正经严肃了起来。她在心里升起了一个不敢接受的念头。
阮柚转过了脸,待定眸过后,心口处微微一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