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见他,纵然还未看清全貌,有几人心里便下意识地想:应当不是冒牌货。
随着他由远及近,整个人便从屋内的阴影中,转而展现在明朗的天光下。
他一袭云锦衣衫,衣领袖口叠以紫色,并印有鎏金纹饰。身姿如芝兰玉树,面若桃花,眼尾一扫,骄矜之意陡然而生。
喻青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身处何方。
那张清艳的面容,熟悉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是谁?
第49章
“……辛苦诸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方礼貌开口。
然而每句话都如风过耳, 喻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脑中一片纷乱,满心满眼都只有这张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暗淡, 以至于所有的理智都停滞了。
直到副手偏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她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拍,轻咳一声, 走上前去。
“客气了, 我等奉命护送公子回京, 乃职责所在,”喻青道, “……敢问公子名姓?”
那公子顿了顿, 道:“我姓谢。”
本就是心照不宣, 此言一出,众人已是了然。
几人进入堂中落座, 喻青脚下轻飘飘的, 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去看这位谢公子,想把他的眉眼、脸颊、唇齿, 一寸寸看个究竟。
直到内侍上前, 从怀中取出一明黄丝绸,正是皇家诏书。
他细声细气道:“公子,二十二年前您入寺时,身上携带的物件,还请交与咱家辨别一二。”
谢公子令人呈上一托盘, 东西由一层锦缎包裹, 内侍小心地拆开,里面的金锁、玉牌、绣有明暗纹路的丝帕,都被他一一看过, 又轻轻放回。
“还有这个。”谢公子道。
他将左手的袍袖往上掀了几分,腕骨下方的皮肤上有一小块暗红的弯月形红痕。
“没错,正是此处的一枚胎记……”内侍道,随即俯身深深一礼,“咱家给贵人请安了,奉命行事,还请见谅。”
谢公子颔首一笑。
目前按流程确认无误,接下来就是将人带到御前再做安排,等回了京城,自然也要再细细查问一番。
这么大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家是认还是不认,是封王还是立府,都由皇帝说了算,他们只要把人安生带回去就可以了。
喻青的卫兵接管了行宫的侍卫,负责看护这名公子的安危。
文臣宦官也悉数告退,暂时在行宫的屋室停歇。
只有喻青还留在原地,迟疑着没有离开。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她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重重惊疑。
谢公子,和……她,若忽略身体单看容貌,是超过九成的相似。
“这位大人,从方才起,您就总是瞧着我,可是在下衣冠不整?”谢公子冷不防地出声道。
他的嗓音清越,尾音扬起,仿佛还夹带着一点江南一带吴侬软语的腔调,像是漾开的春水。
喻青目光又扫向他的喉咙、肩膀,确认是个男人。
对方身姿修长,喻青得微微仰头,方能与他对视。
“没有……”喻青缓缓道,“在下只是,看公子有些面熟。”
“是吗?”谢公子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见大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也是觉得十分面善,看来您我是有缘人呢。”
喻青:“……”
对方是以为她是在套近乎么。
谢公子欲走,喻青心念一动,下意识又叫住了他:“等等!”
那人转过头,他眼尾的弧度和疑惑的神色,让喻青又怔住了。
“你……”喻青道,“你从前可否去过京城?”
谢公子道:“在下自幼长在江南,记事以来从未离开此地。大人为何这样问?”
喻青想要去辨别他的神色真伪,可是思绪很乱,一时又理不清楚。
良久,她直言道:“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谢公子道:“哦?原来如此。是您的旧友么?”
喻青没有说是自己的亡妻。她摇了摇头,道:“已经许久不见了。”
“聚散无常、动如参商,不能强求,今日虽然各奔东西,他年安知不会再相见?”谢公子诚恳宽慰,“大人也莫要挂怀。”
一生一死,如何相见,除非……
喻青抿起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在下正要去茶室,”谢公子道,“大人若无事,不妨也来小坐片刻?”
喻青对外性情偏冷,不大主动与人打交道,一般都是别人上赶着找她,而她不一定都赏脸。但是,对方的邀请,喻青却二话不说地应下。
清嘉过去很少抛头露面,早年在宫里也闭门不出,细想下来,见过她真容的外人几乎没有。因此在场的一干人中,除了自己,没人意识到谢公子长得有多么像七公主。
只有她一个人心潮翻涌。面对这张脸,她无法不慎重。
“好啊。”谢公子欣然道。
喻青观察着对方的姿态、骨骼,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背影隐隐看着宽肩窄腰,十分挺拔,同样没有任何瑕疵。
·
□□院的茶室很幽静,侍卫们在不远处值守,仆役端茶水上来,淡淡的茶香弥漫。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用早春的露水煎的。”谢公子说。
喻青对茶没有兴趣,什么雪水露水泉水,都差不多。
她问道:“公子的姓氏在下知晓,只是不知公子贵名?”
“我还没有取过大名,从小也没有长辈在身边,”谢公子说,“只有小字,唤做‘璟’。”
“璟?哪一个字?”喻青道。
谢璟道:“璟,瑾瑜之意。”
喻青道:“好名字。公子是如何流落此地的呢?”
谢璟笑笑:“您盘问这些,是怕我假冒身份,让您不好交差吗?”
喻青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找到心虚或者隐瞒的痕迹,可他目光昭昭,不躲不闪,这对眼睛实在看不得太久,她轻咳一声,垂眸避过。
“我说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反正以后也是要昭告世人的,”谢璟叹道,“其实我也到了十余岁时才知晓这些……”
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名女子是宫中乐师,偶然被天子召幸,此后被封为宫姬。
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容颜姣好,性情温柔,一时竟也蒙受圣宠。不久后就怀有身孕,产下一名小皇子,这孩子自然就是谢璟了。
但是,谢璟出生前,国师就曾向皇帝进言,天兆不详,今年恐怕难有皇子降生,如果有,那也一定有劫难应在其身。
谢璟早产出生,果然十分虚弱,御医也救不活。皇帝去清国师,经过一番推算,果然说小皇子是不留于人世的命格,除非修道修佛远离尘世,才有一线生机。
皇帝一听,又同皇后一商量,就把这孩子先送到了国寺。
国寺有高僧法师坐镇,与皇室亦有千丝百缕的联系,自然能对小皇子尽心呵护、照料有加。
皇后慈心,还经常派宫人去探望。
结果,小皇子才好转不久,就一天不如一天。
国师表示,国寺还是离宫城太近,小皇子在这不算远离尘世,必须得真正出世修行,不为骨肉亲人所累,方才可行。
既然与这孩子注定没父子缘分,皇帝只得让金羽卫将着皇子送得远远的,活着总比死了强。
江南的莲台寺乃山间古刹,隔绝尘嚣,住持又是国寺高僧的师弟,才两个月大的谢璟就到了这里。
即便如此,小皇子还是死了,讣告传回京城,没多久,生母也郁郁而终。
皇室没有派人再取尸骨,就用衣冠代替他葬于皇陵,跟其他夭折的孩子一起立了个碑。
本来一切到此就该结束。
但谢璟说,当年他师父才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没安葬,棺中竟有哭声,打开一看,小皇子起死回生了。
师父很快想通了原因:小皇子活着,宫中始终有人记挂,只要都以为他死了,才是真正断绝了亲缘。
出家人慈悲,为了让孩子活下来,也没有把这事透露出去,皇室自然也不知道谢璟还活着。
直到住持圆寂前,把谢璟叫去,将信物悉数交还他,谢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说我劫数已经随着修行消散,活过二十年后,命数就会更改,最终还是要回归尘缘的。”
因此,成年后的谢璟按师父留下的方式联系了国寺,瑞王得知消息后,又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起初也非常惊讶,死了二十年的孩子竟还活着,只是他正困于中风之疾,一时也顾不上,暂且让人把谢璟接到行宫去。
谢璟在行宫里住了两个月,过了年,皇帝才又想起他来。
因为宫中祭祀时,钦天监正使告诉他,南方有一颗隐星即将归于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