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看着掌中的小鸟,轻轻摇头:“你们逃不脱。”
“怎么逃不脱?”小鸟挺起胸脯啾啾道,“我要是认真起来,你一定捉不住我……我倒是没料到你知晓那一刻我会用化形术,一般人可是猜不到这一着的!”
云不期垂睫:“我猜得到。”
他扬起手,小雀顺势展翅飞起,钻进林叶间,然后有一捧雪从松针上滑落,是少女立在树梢,以佩剑拨开了松枝。
叶鸢站在高处,向四面望去。
这是个异常真实的幻境,不仅叶鸢此刻所见之景与她记忆中的东明山别无二致,就连此前接触到的“陆松之”等人也栩栩如生。
在叶鸢想来,这一方面是因为幻境建立于云不期此生最熟悉的东明山中,所以一草一木都如此逼真。另一方面,则说明云不期此刻已沉溺其中,尚未对幻境本身产生丝毫怀疑。
幻境总会有一个基点。
这个基点是幻境赖以存在的根本,也是幻境最不同于现实之处。它诞生于幻境主人的内心裂隙,既是此人最深的虚妄,又怀有最恶毒的企盼——它渴望将做梦的人拖进幻觉的深渊中,无知无觉地在泥泞中腐烂。
但由一个外来者去粗暴地将幻觉打破是不成的。就像此前阮芸在察觉异常后才冲破了幻境,想要唤醒云不期,也必须先发现幻梦中的矛盾之处。叶鸢之所以要到他的梦中来,就是为了做那个替他照亮迷雾的执明灯者。
这个基点会存在于何处?
叶鸢细细思索着云不期的经历,却发现这少年剑修的前世今生中肃杀无尽,一路不知走过多少人间悲苦……他心中执念最深之事会是宛如附骨之疽的魔血么?抑或是前世受魔气污染以至于陨落于他人剑下的仇恨烙印至今?
正当叶鸢思考时,云不期忽然出声道:“纵剑冲撞,当罚剑湖思过三日。”
叶鸢跳下雪松,走到云不期身前坦言道:“小云,我没有工夫去剑湖思过……”
云不期却在此时望了叶鸢一眼。
他想要蹙起眉,但眉峰还来不及聚拢,就融解成了无可奈何的神情。
“你不能叫我小云。”云不期说,“你得叫我师兄才是。”
听到这句话,叶鸢不由得一怔。
“我有问题要问你。”半晌,叶鸢说道,“这些问题兴许听起来听起来有些奇怪,还望你不要深究。”
云不期颔首。
“你是否生在桑洲,年幼时由百里掌门带回东明,此后拜在剑君门下?”
“是。”
“你出世时便有魔血伴生,常年以阵法压抑?”
“是。”
“其实你并未在轮回中涤尽前生,仍记得自己曾是因魔气而死的应龙?”
“是。”
叶鸢顿了顿,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却有一个师妹,叫做叶鸢?”
“是。”云不期的目光轻轻一掠,竟然真的信守了对叶鸢“不要深究”的承诺,只问道,“你有什么急事要做,以至于不愿去剑湖思过?”
她回答道:“我本想去寻找一件物品……但我现在不必去了。”
叶鸢横过剑身,并指划过鞘上刻纹,令长剑从鞘中飞出。
这是一把好剑,却不是叶鸢前世用过的那柄霜戎,也不是后来的那段龙骨。
她又偏过头去看云不期的剑,随即发现他在这个梦境里所持的佩剑也不是断星。
叶鸢没有御空而起,而是又将剑收回了鞘中:“因为我忽然发现,我要找的那件东西原来就在我自己身上,小……”
她想了想,改口道:“师兄。”
在叶鸢说出“师兄”二字之时,云不期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战栗。
仿佛有一道剑光霍然洞穿了他的胸口,积郁在他心中的淤血刹那流尽。他所见的世界从未如此明朗而清晰,但当他因为这怪异的感受微微有些彷徨起来时,又有一个声音说服了他万物原本就该是如此。
他望着叶鸢的面容,不禁产生一瞬的恍惚。这样的注视似乎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云不期却回忆不起那时都是怎样的情形……他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手中之物微凉的触感顿时将他拉回当下的境况中。
云不期突然想起自己的手中握着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已经被他握了很久很久了,但他直到这时才想起了这件事……又或者是,直到听见叶鸢喊的一声“师兄”,他才敢想起这件事。
叶鸢见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忍不住歪头去瞧他的神情。举动之间,有一缕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云不期在此刻伸出了手,将这缕发丝拂到少女的耳后。
他的动作如蜻蜓点水,快得像一朵花才刚刚绽放,就害怕泄露春色般合拢了瓣萼。
一朵花的沉默却无法阻碍天时斗转。
叶鸢抬手摸了摸那缕头发,再看向面前的少年剑修时,她察觉到对方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
云不期没有直视她的双眼,但他胸中那块将真心封存起来的坚冰却在无可挽回地缓缓融化。
叶鸢听见他说——
“我有一件东西,一直想要赠予你。”
那双从初次见面起仿佛便只握过剑的手,将一支青色的发钗递到了她面前。
过去也曾有人将发钗赠予叶鸢。
凝澜仙子送给过叶鸢发钗,各式各样,装点着海珠贝母,那是她喜欢将叶鸢打扮漂亮,更希望叶鸢一见到洛书岛风物就能想起自己。
颜思昭送给过叶鸢发钗,那支红色细钗被他亲手簪在叶鸢发间,就像用一滴执拗至极的烛泪缳住了她的满头青丝。
现在,云不期也送给她一支发钗。
这支发钗像一条萌发在春日中的新枝,稚嫩而柔韧,坚定地向阳生长。
叶鸢从发钗上移开目光,对云不期说道:“……你这次不该转过头不看我。”
那少年映入雪中的影子微微摇晃,接着,叶鸢看清了他的双眼。
“原来如此。”叶鸢笑道,“这样我便不会弄错了。”
在那双眼睛中,她读懂了对方的心意。
叶鸢抬起手来,轻轻搭在发钗的一端。
“我若是你的师妹,自幼与你一同在东明山修习,说不定一见就会喜欢上这支发钗。”
她稍稍用力,将发钗从云不期手中缓缓抽出。
“但是……”
在将要完全取走那支发钗前,叶鸢的动作忽而顿住,她抬起眼来:“你可想好了,小云,如果戴上这支发钗,那我就无法簪上南昼城的芙蓉花了。”
云不期的双眼倏尔睁大,这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池中的石子,将幻象猝然击散。
他想起了一支芙蓉,这支芙蓉生长在水国中,盛放在南昼城虚假的天空下,被一名少女摘下,随性地簪在鬓边。
那是叶鸢送给自己的发钗。
蜃虫的诡计爆发出垂死挣扎,两股力量挟卷着两种现实撕扯着云不期的冥想境,南昼城的飞花、大荒海的巨浪席卷向东明山终年寂静的雪峰。
幻境赖以建立的基点被戳破,地面迅速崩解,云不期从裂隙中跌落,身后是雪渊张开的巨口。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好在叶鸢的行动比下一个瞬息的到来还要快一些。
她当即抽出剑,纵身一同跳进雪崖。
云不期在飞雪和碎浪中不断下坠,目光却无法离开那个追逐他而来的人。
他短暂地失去了对冥想境的控制,因此幻境此刻只受蜃虫的驱使,它将东明山的每一粒雪、南昼城的每一瓣花、大荒海的每一朵浪都化作刺向叶鸢的刀锋,但整片天地的阻碍也无法让她的速度延缓半分。
在云不期的视野之中,她不断地靠近,身形也在不断变化,从南昼城簪花穿纱的白鹿女,到站在仙门大比擂台上迎击漫天修士的御剑者,却在向他伸出手时忽地变成了一个不为自己所熟悉的陌生女子。
在看到女子的发簪时,云不期倏地意识到这是曾作为剑君道侣的那个叶鸢。
云不期没有怨恨过际遇。
他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与生俱来的罪恶,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拥有着什么。
从无霄掌门到弟子,东明山的每个人都待他以信赖和亲厚,而他的师尊、那个被誉为剑君的强大修士授他剑术、教他立道,为他开辟出一片过去未曾设想过的玄妙境界……他实在没有理由不感谢今生的幸运,也正因如此,在心中大逆不道的欲念滋生起来时,他才会感到如此痛苦。
云不期避开了叶鸢想要捉住他的手。
“叶鸢。”他对面前的女子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分明是因为你的一滴心血,我才能拥有今生,而我竟不甘于此。”
“我想要我们一同降临于世,这样你就不再有我无法触及的过去,我就能够将未说出口的话告诉你。
“说不定我是故意踏入了蜃虫的幻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赶来,会在此听见我罪孽深重的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