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脑袋也摔坏了吗?”辛竹好奇地盯着叶鸢的脑门看,蠢蠢欲动地伸出手,“让我看看——”
“脑子的病以后治也不迟。”华霖拨开辛竹要拆人天灵盖的贼手,转过脸对叶鸢和蔼道,“你的镇子遭了仙难,又被一把大火烧得精光,我与辛竹偶然途径时,只剩你一人还活着。”
叶鸢问:“什么是仙难?”
辛竹百无聊赖地拿树枝戳着火堆,随口回答道:“就是倒霉催地受修士斗法殃及。那些修士一打起架来,哪里会在乎凡人的死活呢。”
叶鸢忍不住笑起来,又因牵动伤口龇牙咧嘴:“华霖仙君就算了,这么说来你也和‘那些修士’不一样,十分在乎凡人的死活喽?”
“倒也不是十分在乎。”辛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免太浪费了。”
“浪费?”
辛竹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我这样跟你说罢。”
未来魔头其实很会画画,寥寥几笔就在地上勾勒出了两个生动的小人。
“这是修士。”她在一个小人腹中画了一大团火,“修士以道体淬炼灵气,又以神魂蕴养冥想境——而这个是凡人,凡人没有打通经脉的资质,因此无法练气入道。但鲜有人知的是,其实凡人也有冥想境。”
她在另一个小人腹中画出一小簇火苗。
“冥想境寄托于神魂,由宿主的情感记忆生成。因此按理来说,只要是具有神魂和灵识的生物,都有冥想境。”
这是叶鸢所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事情,此刻由辛竹点破,仿佛一排巨浪迎面拍来,将叶鸢打得一个跟头,摔掉了原先头脑里的阻塞。
但她心中仍有疑问。
叶鸢疑惑道:“可为何从来只有人见过修士的冥想境,却不曾见过凡人的冥想境?”
“在沙地里拣出一枚贝壳是容易的,若让你拣出一粒沙子呢?”辛竹回答,“更何况,修士的神魂经过修炼,犹如火团,还没靠近凡人的冥想境,就将其毁去了。”
叶鸢眨眨眼睛:“此节我已听明白了,那你所说的‘浪费’又是何意?”
“此间的修士都实在自大。”辛竹却说,“他们总认为自己入了道便与众不同,万物众生都任由自身取用……咳,其实我也这样想,但那些蠢货不具慧眼,见到沙砾,自以为没有用处,随手就舍弃了,殊不知无数沙砾汇聚起来,也有移山填海之能。”
“我听明白了。”叶鸢笑道,“你不在乎凡人本身如何,但相信他们具有无穷潜力。”
“正是如此!修士有冥想境,凡人也有冥想境,既然修士有能,凡人自然不会无能——小姑娘,你比许多听不懂话的修士都聪明。”辛竹的眼睛亮了起来,“天生万物,必定各有用处,我忙碌了好几百年,也没能辨明芸芸中千万分之一,所以我要长久地活在这人间才行,至少得千千万万年……我与你颇为投缘,如果你活得下去,不如就来当我的弟子吧!”
“当辛竹的弟子恐怕不免要吃点苦头,你不用受她胁迫。”不等叶鸢回答,华霖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慈清宗也是不错的去处,而且我有几个弟子很会和孩子玩儿,你肯定喜欢。”
辛竹立刻高高撅起嘴:“你听他扯谎呢,他那几个弟子和他一个德性,见到疑难杂症就眼冒绿光,你可得当心哪日睡得好好地,就被慈清宗拖去琉璃堂里给开膛破肚了……”
此时月亮已高悬中天,叶鸢渐渐生出倦意,在睡意朦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人说着话:“慈清诀当真难那么练吗?”
“一点儿不难,背一背口诀就能学到第三重的。”
“两位如此熟稔,难不成是道侣?”
“哼,绝对不是。”
“万万不是。”
“那你们就是好朋友了,可是后来你们怎么会……”
凡人孩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归于寂静。
辛竹探了探那孩子的鼻息,对同伴说道:“她死了。”
华霖脸上笑容淡去,他微微点头表示已知晓,将右手放在尸体的胸膛上。
他这样做并非是要藉此表达哀思。华霖解开裹在尸体上的破布,露出遮盖下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并指为刀,无比流畅精准地剖开尸体的皮肉,将胸腔完全打开。
华霖观察着其中因灼烧惨不忍睹的脏器,流露出悲色:“真是恶毒至极的术法,脏器长一寸,火烧便进一分,这孩子饱受煎熬,又不得速死,最终才死于衰竭……这是我的过错。”
“我答应了要收这孩子做徒弟的。”辛竹的语气十分平静,“华霖,你且留住她的神魂。”
“留住神魂又有什么用?”
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华霖,而是叶鸢。
在记忆中的“葛仲兰”死后,她脱离了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此刻正以灵体的状态蹲在华霖身边看他的解剖现场。
尽管辛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叶鸢仍自顾自地说着:“长期游荡在人间的神魂迟早会被消磨掉灵识,最终也要化归为天地间的灵气,所以唯有早点投入轮回渊……”
华霖也出声道:“辛竹。”
“你不会也要和我说生死有命的废话吧?”辛竹并不抬头,只是取出自己的百宝囊,将双手探进囊中,“若真如此,你就不是我的好友了,不妨走得远些,不要打扰我做事。”
辛竹一面说着,一面两手发力,竟从百宝囊中拖出一个人来!
不对,这不是人。
叶鸢的神魂像片叶子那样飘转过去,贴近细细打量后,得出了结论。
这是一具人偶。
辛竹接连不断地拖出一具具精妙绝伦的人偶,令它们仰卧在凡人孩童的尸首旁。
这些人偶有老有少,姿容之逼真,几乎能令人感受到鼻息。
叶鸢的目光被那些栩栩如生的面孔所吸引,而华霖却望着辛竹,无奈似地摇了摇头。
“我以医立道,正是因为我也不信天有定数。”华霖说,“辛竹,我来助你。”
言罢,他施起慈清法诀。
这是一个叶鸢前所未见的复杂术法,她情不自禁地打开天目,以双眼跟随着灵气在法诀中的流转。
叶鸢看过千年后慈清宗的最后一个传承者阮芸施慈清诀,此时再见到华霖仙君施慈清诀,才发觉其间悬殊,宛如一粟沧海……若非亲眼所见,她也不会相信这汪洋般的甘霖奔涌向后世,竟然只剩下了垂死的水滴。
但在当下的一瞬,来自慈清诀的玄妙之力依然不容置疑。
广袤的灵流有力地裹住叶鸢的神魂,将强大而慈爱的力量注入其中,叶鸢的神魂化作华霖掌中凝实的一团白光,华霖接着将这团白光递给辛竹。
辛竹以双手捧过这团神魂,送入一具美貌女性人偶的神台处。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了。”被装进人偶的叶鸢产生了仿佛被硬生生塞进箱子的不适感,本能地挣扎起来,“但这只是白费功夫,人偶毕竟只是死物……”
辛竹听不见叶鸢的话,但她看见白光剧烈闪烁,那具少女人偶很快自胸口出现裂纹,眨眼间就碎成齑粉。她紧抿着唇,一次又一次地将光团放进不同的人偶体内,却没有一具人偶能够真正容纳这团新死的神魂。
狂怒陡然席卷了辛竹,但她的头脑并没有就此被愤怒蒙蔽,作为当世顶尖修士的辛竹凭借她的敏锐双眼穿透了这熊熊烈火,看到的是在这天道之下,不可僭越的边界。
她感到心中的怒火烧得更加炽烈,但她的头脑却愈发冷静明晰起来。
“即使人偶的构造与人体别无二致,也无法令神魂复生,或许是因为经脉、气穴与神台都不是它的归处。”辛竹低声自语着,“那么神魂的归处是哪儿?对了,神魂的归处应当是——”
她猛地抬起头来:“华霖!”
不等她唤第二声,华霖已经提步走到了她身边,如以往那样微微低身,作倾听之姿。这是他们作为老友的默契。
“华霖,我需要你助我护住这孩子的神魂,令它在我施术时不至于溃散。”
“辛竹,你想怎样做?”
“我要将这神魂送往它该去的地方。”
辛竹拢住白光,身周灵气受到牵引,缓缓形成一处涡流,流露出狂暴汹涌的前兆。
华霖的灵气随后加入,如甘霖般抚平辛竹术法中的躁动之处,使其逐渐平稳。
辛竹深吸一口气,转而收拢起这庞然的术式和灵气,将其压缩再压缩,直至成为一枚奇点。
这枚奇点是极大也是极小,是极重也是极轻,它犹如一枚卵,孕育着原初的混沌,又具有非凡的稳定。
这不是此间应有之物,在它诞生之时空中便卷起阴云,暗雷在云层间滚动,来自天外的威压和杀意正在飞快地逼近,辛竹至此已接近力竭,在双眼映出天上的电光时,她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她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那条不容侵犯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