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上所述,叶鸢对此人的了解只有头尾,而中间一大段关于辛竹如何与挚友决裂,成为了无恒邪尊的故事尚且还是空白。
好在虽然叶鸢不知晓,曾与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元临真人应当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叶鸢决定现在就潜入冥想境中,将师尊的记忆之书翻出几册来看一看,但当她伏下身子,将脸颊贴在冰凉的龙鳞上时,却忽然犹豫起来。
“小云,我没有忘记在你的幻境中的经历。”踟躇了一会,叶鸢还是说道,“我有话想对你……”
云不期打断道:“不必此刻。”
“的确,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叶鸢笑了笑,“那就等到去过龙冢、回山以后,我再对你说。”
黑龙静默地沉向海渊,没有回答。
一群蝠鲼迎面游来,以舒展开的身躯和两翼投下暗影,叶鸢在这夜一般的静谧中阖上双眸。黑龙的身躯微微起伏,等到蝠鲼与他们错身而过,少女已沉睡在了黑龙柔软的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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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想境中,叶鸢盘腿坐在书架前,身旁堆满了书卷。
这些“书卷”都是她拣选出的、元临真人记忆中与无恒邪尊有关的片段,叶鸢将手放在书册上,将这段记忆灌入脑中,就算是读完了一卷。
读完手边最近的一册,无恒邪尊的一生也已接近尾声,叶鸢停下来歇了口气。
辛竹的故事并不复杂,她的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与华霖是多年挚友,两人有过共同的愿景,也曾经意气相投、惺惺相惜。
辛竹精通器术,常为华霖研发适用于医道的便利宝器,华霖则以自身所学协助辛竹精进制偶技艺,此外,两人的性格也相当互补,辛竹的大胆跳脱能够点破华霖心中的茫障,华霖的稳定周全则收束着辛竹过分离经叛道的心性。
元临真人曾感叹这两人若结为道侣,一定是十分般配的一对,但两人似乎都志不在此,从始至终都将彼此视作挚友。元临真人起初遗憾于两人的“不曾越界”,后来才渐渐发觉,反而是意趣上的过分契合让他们早早越过了能产生朦胧情愫的阶段,一举达到坦荡至极、又亲密无比的境界。
然而,这样一对世间罕见的好友终究也走向分道扬镳的结局。但令叶鸢惊讶的是,两人中先发生的改变的却是华霖。
随着慈清宗兴起,医仙之名越来越盛,叶鸢所见的那个不吝惜气力全心救助孩童的华霖竟然渐渐变得只对修士展现慈悲,而将凡人视如草芥。辛竹不能忍受好友的改变,与其决裂,此后行事愈发偏激,终于成为人们口中的“邪尊”。
在叶鸢目前看到的记忆中,医仙与邪尊已势同水火,大战一触即发。她伸手摸出下一册,将其翻开,却忽然产生了某种有点熟悉的异样感。
叶鸢顿住了揭开书页的动作,转而捏住书脊,大力狂甩。
书册上下翻飞的残影之中,有什么从书的夹层中掉了出来,那玩意反应奇快,一落地便转体弹起,马上向冥想境外窜去,但叶鸢在它腾起时就抽出了剑,一道锐光闪过,叶鸢的剑已将其穿透,牢牢钉死在地上。
“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叶鸢慢条斯理地捏住它的一角,假装惊讶道,“哎呀,这不是兰阁主的折扇吗,怎么不小心遗落在了我的冥想境中?”
那纸扇一动不动,故作镇定地伏在地上,于是叶鸢手上发力,将纸扇撕出了一条豁口,果然见它惨叫着弹了起来。
“疼疼疼——先前都怪小生不是,还请道友饶我一命!”
“谁派你来的,魔境主吗?”叶鸢冷酷无情地问道,依然死死地将其拿捏住,“你什么时候钻进了我的冥想境?有什么企图?”
“我起初只想通过幻境引你去看天道的真实面目,并没有谋害之心!只是幻境的效果太好,竟然真的令你有片刻动摇,我见到你的冥想境出现裂隙,心知这样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于是鬼使神差地……”
“看来阁下错失了一个宝贵的向善机会。”叶鸢客气地说道,“不如就在黄泉路上好好去懊悔这‘鬼使神差’吧。”
扇面上的裂痕又进一寸,葛仲兰神魂痛极,高叫起来:“我的确是魔境主的盟友不错!但我此行却是瞒着他来为你传递情报,本质与背叛无异!此话若有半点不实之处就叫我被天上那东西嚼吃干净!”
此话一出,叶鸢果真松开了手,葛仲兰见到求生的曙光,连剧痛都顾不上,喜出望外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怀疑我这一片日月可鉴之心——”
不料她手起剑落,在扇面上刻出一个“鸢”字。
如果说先前葛仲兰的求饶中掺杂了不少表演的成分,叶鸢在他的神魂中烙下标记以后,他开始真切体会到被扼住脖颈的垂死感。
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他反而抛掉了伪装,轻笑道:“你想落款,刻一个‘叶’字不好么,何必是‘鸢’。”
“若笔划太少,我怕不够令你记住我。”叶鸢问他,“葛仲兰,你说,无恒邪尊究竟去了哪里?”
“自然是身死魂灭,化作乌有。她这样闹腾的人,最终竟如此下场,真是可悲至极。”葛仲兰感到连痛楚也开始褪去,自觉已来到了神魂消散的边缘,“你若要折磨我,可得抓紧时间了……”
叶鸢却干脆地收剑起身:“折磨你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葛仲兰一愣,才发觉受到的重创已被修复到了不至于致命的程度,但叶鸢留下的刻印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
叶鸢忽然勾起了嘴角:“你知道吗,兰阁主,要捉住你实在是很不容易。”
这句话骤然点破了葛仲兰心中迷雾,叶鸢为何如此轻易地陷入幻境,她的冥想境又为何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破绽都得到了解释。
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已成为了一个请君入瓮之计。
“是你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葛仲兰说,“既然我为阶下囚,有问直说便是。”
叶鸢问:“魔境主告知你的计划是什么?”
“他说,要令魔气失衡,加速人间末日的降临……”
到此处为止,都是叶鸢猜到的部分,然后葛仲兰继续说道——
“终结之日,天道就会降临于世,魔境主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终结之日,天道会降临于世。”叶鸢重复着这句话,“降临之后呢?祂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吞吃入腹,魔境主又想做什么?”
葛仲兰并未回答,但叶鸢也并不真心需要他的回答。
魔境主此人——苍舒隐此人的过往种种都从她心中闪过,为光阴所淘洗之后,留下的答案已十分清晰。
苍舒隐想杀死天道。
叶鸢对天道的认识一直在随着她的经历发生着变化。
刚开始修行时,她将天道视为一套看不见的规则,这套规则超出了修士的认知边界,在不可见的黑匣子中沉默而不可撼动地持续运作。
直面过劫雷以后,她震撼于天道的伟力,同时领悟了为何修士将天道视作主宰,直至她预见灾变,决心与天道抗衡,所想也不过是改变天道在人间的落子,拖延毁灭到来的脚步而已。
到了此刻,叶鸢才发觉,原来她从未真正将天道视作敌人,最好的证据就是她一面在天道手中苟延残喘,一面却认为飞升是剑君最好的结局——毁灭出自天道之手,难道飞升就不是天道的罗网吗?她在自认发起对天道的反叛之时,却又祈求天道的垂怜,还有比这更讽刺、更自相矛盾的事吗?
即使是现在,在她得知了天道本质与蜃虫无异、只将一切视作自己的养分以后,她也没有生出通过杀死灾厄的根源来解决问题的念头。
也许叶鸢可以为自己找很多借口,比如她认为仅凭肉身去杀死一颗星球是无稽之谈,比如她不知道在毁掉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规则以后会不会招致更大的祸患……但藏在这些借口背后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叶鸢还不够信任手中的剑。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鸢的冥想境开始崩解。
叶鸢的冥想境曾经是多么坚固而强大,连天道都没有找到可趁之机,此刻却在倾塌。
葛仲兰刚刚露出震惊之色,就听见叶鸢问道:“魔境主打算如何杀死天道?”
“他并未告诉我。”葛仲兰说,“倒是尊下,难道是想与小生在此处同归于尽吗?”
“当然不是。”叶鸢回答,“你走吧,我要你回到魔境主身边去,成为我的耳目,打探出他应对天道的办法。”
随着她的话语,那只被刻下“鸢”字的折扇变成了一名清隽修士,那修士拢起青衫,掩住心口处的印记,对叶鸢行礼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走狗。区区耳目,自然会为尊下所用。”
此话说完,葛仲兰就化作一缕青烟,飘散离去。
冥想境中只剩下了叶鸢自己,她合上书页,走到窗边去看正在坍陷的世界。
唯有她才知道,在倾落的同时,这座冥想境的边界也在拓展……原先她的冥想境最多只能容纳曾行走过的大地,但从现在起,它开始攀向更高远处,想必总有一天,连星空都会被它纳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