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开始淡去, 叶鸢发觉魔境主正在抽离出此处空间, 即刻抽剑切出空间裂隙, 打算紧随其后。
但那条以剑开辟的通道却反常地拒绝叶鸢的进入, 苍舒隐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对她微微一笑,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荒海上空。
“为什么?”叶鸢不解地问道, 这困惑很快演变成愤怒, “为什么?!”
她向涌动的魔物群泼洒出倾盆剑雨, 荒海掀起万丈波澜,一只正飞过海面的蝴蝶被打歪了翅膀,连忙疾动两翼, 向更高处飞去。
“好险好险!”那蝴蝶口吐人言道,“别白费灵气了,魔境主不是告诉你这样行不通吗——呃!”
“原来你还在这里,葛仲兰。”叶鸢把那只蝴蝶攥在手心,毫不顾忌它的痛呼,“就由你来说说吧,为什么我的剑无法破碎虚空了?是不是魔境主对荒海动了什么手脚?”
“你轻些!我说!我这便说!”
叶鸢稍微把手松开一点儿,葛仲兰连忙连珠炮般吐出一连串话语。
“此为魔气之故,不只是荒海,整个人间都是如此!在魔境主的筹谋算计之下,魔气暴涨横流,这不仅催生出了大量魔物,更让这世间逐渐被魔气吞没隔绝——纵然你用剑撕开一条通路,那入口也已蒙上一层魔气的屏障,自然无法容许你再通过了!”
那蝴蝶说得忘情,欢欣道:“你见过花蟒吞食鸡子么?现在的人间就正在被魔气团成一只鸡卵,众生中不具灵气魂魄的是蛋清,其余的则是蛋黄,修士们更是其中顶鲜美的部分,正等着被花蟒囫囵吞下……”
叶鸢手上发力,化身蝴蝶的葛仲兰被捏得吃痛,但也不再表露出惧怕的样子,反而高叫道:“你折磨我罢!你杀了我罢!你也未必比我晚死多久!叶鸢,你、我、众生最后也不过是蛋壳中一摊浑浊的尸水!”
叶鸢却渐渐冷静了下来:“你可能是活了太久了,活得太久的人不免会发疯的。”
她松手放走那只疯狂的蝴蝶,转身离去。
蝴蝶因她的忽视感到不满,扑扇着翅膀紧随其后。
“你要去何处?”
叶鸢头也不回道:“你知道魔境主去了哪里吗?”
蝴蝶说:“我不知道,魔境主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
“那就是了。”叶鸢冷漠道,“别跟着我,你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吧。”
蝴蝶反倒不可置信起来,索性化作青衣书生的人身跌跌撞撞地追在女修身后:“我自然是要等死,但你竟不同我一起么?”
叶鸢忽地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葛仲兰,既然你乐意等死,那又为何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活过这么长的光阴?”
这视线只驻留了一秒,叶鸢转过脸去,御剑飞起。
“我要去澹洲洛书岛,它距离此地不远,极有可能成为魔物登陆之处,而且我知道——那里还有很多想活的人。”
“我活了很久了么?”葛仲兰为叶鸢的话失了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活了很久,我的身体早已损毁,神魂也千疮百孔,但我仍然想方设法地活,我还创立了漱玉阁,好让自己能时时掌握世间动向,人间的岁月一年年地奔逝,我其实已经很累、很倦了,但我仍然活着……我是为了什么活着?”
他无力维持人形,又变回了一只青蝶,摇摇晃晃地飞在荒海之上。
荒海看不见尽头,青蝶麻木地扇动着翅膀,葛仲兰被漫长光阴磨损的神魂渐渐恢复了些许清明。
“我想起来了,我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师尊在飞升之时要我等她回来。”他停驻于一块礁石上,对自己说道,“但天道骗了她,她也骗了我,她不会回来了,若我能再次见到师尊,将是我们葬身于同一坟茔之时……”
此时,一只海蛇状的魔物忽地破水而出,将青蝶吞进腹中。
已动身前往澹洲洛书岛的叶鸢不会知道此处发生的一切,但在不远处,有另一名正在赶路的剑修若有所感地顿住了脚步。
他立于云端,向下俯瞰,原本应当存在于那处的妖洲陆地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浮动着妖邪的魔物之海。
这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于是,剑修追着这魍魉地狱中的一丝灵气——青蝶的气息追去,那线索在某块礁石上就断了,可尽管灵气已经没了踪迹,但礁石上却坐着一名女修。
那女修不是剑修认识的任何一人……或者说,她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人的气息。
剑修不认识她,而她一见到剑修,就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就是剑君?”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笑意,“你师尊元临真人死了多久了?”
“不止百年。”颜思昭缓缓抽出受赠的新剑,“阁下是师尊的故友?”
那女修回答道:“我曾名为辛竹,那时也有人管我叫‘无恒邪尊’,我和你师尊、和华霖仙君都是故友——只不过现在不是了。”
“无恒邪尊早已飞升上界。”颜思昭说,“她在那时就被天道所噬,你不可能是她。”
“你说对了。”
女修抚掌大笑。
“我是我,又非我。真正的辛竹在飞升的瞬间就已被吞食化尽,但好歹有一张残皮被祂留存下来。那宇外的存在现下还不便现世,于是就仿照‘我’捏造出一缕神魂,重新置入人间,好替祂去办一些事情。”
“所以,你是魔物。”
话音未落,剑君已斩出一剑,但那“女修”的周身泛起金光,强大宝器生成的护盾挡去了这一击。
假辛竹笑道:“你作为剑君,怎能如此没耐心?你都不问问天道派我来做什么吗?”
“我没兴趣。”颜思昭漠然道,“既然你非得妨碍我去寻找妻子不可,那我再杀你一次便是。”
####
剑修弟子们聚集在一起时,除了比试谁的剑更锐利,往往还要较量一下谁御剑时飞得更快。
而他们若是见到此刻的叶鸢,恐怕连半点竞争之心都不会升起。
她御剑飞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叶鸢用灵气厚厚地包裹与加固剑身,防止它在长时间持续的疾驰中耗损。她令自己化身为流星般的箭矢,肉眼已无法捕捉她的身形,所过之处,唯有被切裂的风与海能留下她曾途经的痕迹。
快些,再快些。
她迫切地希望能够早一刻看到洛书岛的沙岸,但奇怪的是,她分明觉得自己已经疾驰了足够远的距离,却仍然没有抵达澹洲。
叶鸢心中生出了疑虑,她开始对身周的景象加以关注,可荒海的每一道浪似乎都没有区别,很难分辨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于是叶鸢想出了一种办法,她接连斩杀几匹硕大如山的魔物,在高浓度的魔气之中,魔物的躯体异常顽强,它们并未即刻化作一团黑雾,而是如同岛屿般横于海面,从肢体末端一点点地消散。
叶鸢望了它们一眼,继续向前驶去,大约又前行了一刻钟的时间,她在海面上看到一丛熟悉的黑影。
那是尚未散尽的魔物尸首。
果然,她又回到了原处。
这是荒海出现的异状之一吗?
叶鸢想着。
还是说这里潜藏着一个意图将她困住的敌人?
若真是如此,那会是谁?魔境主?还是某种格外强大的魔物?
她从天上落了下来,足尖轻点水面,龙骨剑轻巧地滑开,正要回到鞘中时,叶鸢忽然看见远处有一艘大船驶来。
离开崩坏的妖洲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在荒海上看到除了魔物以外的事物,但那艘船越是靠近,叶鸢越觉得异常。
她认得那条船。
她曾在渡口一一送别滞留于无霄门的修士,在前来接引门人的飞舟与船只中,就有一只属于名门仙宗的大船,它不仅带走了自己的门人,还好心地稍带上了许多散修。
从那之后又过去了多久?这艘船怎么会还游荡在荒海之上?
大船已经快到近前来了,它看上去十分破败,却能够泰然地行驶在沉浮的魔物之间,仿佛已与这片魔海融为一体,看上去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叶鸢没有动,她注视着大船不断逼近,最终在自己身前停下。
一个人影漫上船头,叶鸢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个仙姿隽逸的白衣修士。
不,他不是白衣的剑君,他不像剑君那样锋利凛冽,事实上,叶鸢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你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叶鸢不由得出声问他,“华霖仙君?”
那位“华霖仙君”微蹙眉头,温雅的面容露出深切的不忍和悲悯:“是啊,我早已死了,只是祂不容许我安息,竟连这具皮囊的最后一点血肉也要剐尽。”
叶鸢深吸一口气,仰起头问他:“说吧,那东西要你来做什么?”
“屠杀。”假华霖回答道,“祂要我杀尽此间的所有生灵。”
“我知道了。”叶鸢将剑握于手中,“既然如此,就由我来赐予你安息吧,华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