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二项重罪。”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长枪,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高潮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②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②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顶,忽然对苍舒说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