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二十二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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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③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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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
第38章 剑之所向 终有一天,五洲将再无一人不……
颜思昭依然铭记着在那天的月色下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夜风和月辉令她的指尖微凉, 她听他说话时,会不经意地微微倾向他, 她说自己不愿拿走他的心,但从那一刻起,这颗心分明就已经不再属于他。
后来,她谈起东明山和无霄门,谈起自己的历练和自己的剑,夜晚滞留的最后片刻,颜思昭轻轻地对她点头,她立刻就微笑起来,太泽恰在此时破晓, 第一缕晨光下,她对他伸出了手。
然后呢?
他是握住了, 还是没有?
记忆忽而在这时变得模糊, 颜思昭想要让这画面留驻, 它却随着晨雾一同散去了。
岁月不可动摇地奔流而逝, 那一年东明山上的积雪也早已在天地间历经了无数轮转, 遇见她以后, 颜思昭渐渐得到的那些珍贵之物, 也随着她的离开在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
他们的朝宁山, 朝宁山顶的小屋,屋前的花树和屋后的荷塘, 其中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所以它们都不必再存在了。
颜思昭毁掉了朝宁山。
朝宁的崩毁惊动了整座东明山, 百里淳赶来时,只看见颜思昭握着断剑,向剑湖走去的背影, 他正要追过去,却被顾琅拦住。
百里怒道:“阿鸢才刚走,他就要如此无情吗?”
顾琅望了一眼颜思昭,对百里轻轻摇头。
“琅师妹……!”百里拂袖道,“莫非你也觉得为了苍生,阿鸢就该去死么?”
顾琅抿唇不语。
她的性子是东明山最刚直坚毅的,自与她相识以来,百里淳还从未见过她服过软,所以她的眼中蓄起泪来的时候,百里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上山时才那样年幼,我看着阿鸢长大,她不止是我的师妹,更像我的小女儿。”
顾琅说道,她红了眼眶,却不肯偏过脸。
“我也忍不住想过,苍生之重,竟真的要以她一人之躯去承吗?我宁愿以那些被她所救的性命去换她回——”
她倏尔止住了话,也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阿鸢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信。”顾琅说,“百里师兄,你一定也能看出来,她下笔时已怀有决意。”
“她早知道她会死。”百里淳哑声道,“我明白,她是自己要去救的,我只是恨思昭狠心……”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怎么能,落得下那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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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怎么让他落下那一剑的?”
剑湖中,苍舒倚在一柄剑旁,轻声问道。
那柄剑的阳面刻着“霜戎”,阴面刻着的则是“叶鸢”。
“你知道么,小鸟儿,如果恨一个人到了极致,又不能杀了他,渐渐地,就会对那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他说。
“所以我太知道,你要让他落下这一剑,并不比要我这样做容易些。”
他温存地以指尖抚过剑身,就像过去抚摸她的头发。
“如果握剑的那个人是我……”
苍舒慢慢地想到,剧痛也在他的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