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叶鸢连忙堵住她的嘴拖到一边,“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找我做什么?”
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是季蘅姐姐找我们呢,说要我们为烟芍姐姐简单地办个祭礼,送她最后一程。”
烟芍平时不与她们这些小丫头在一处,交情谈不上多么好,加之季莼不谙世事,对生离死别并没有什么真实感,神情中的张皇远多于悲伤:“烟芍姐姐前一日还好好的,怎么会一夜就病死了呢?”
看来季嬷嬷暂且隐瞒了魔物的事。
“世事无常。”叶鸢拍了拍季莼的手,“别怕,你这样体壮皮实的姑娘一定能长命百岁。”
季莼气得一蹦三尺高,什么惊慌都甩飞到脑后去了:“你说谁体壮皮实!”
两人吵吵闹闹着走到鹿阁深处,外客少至的小院子里,九阁脱得开身的几位姑娘已经都来了,其中被围绕的是一名极清丽的女子,穿着气度也格外不同。
【中间那位是季蘅。就是弱柳扶风,簪白梅的那个超级大美人,你看她哭的样子,是不是我见犹怜……】叶鸢忽然担心起来,【但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人家好看就下不去手哇。】
【……】
云不期说。
【你要如何验证她是人面狐。】
叶鸢没有回答,她直接穿过人群挤向了正在对着烟芍的花牌哭诵悼文的第九白鹿阁头牌美人季蘅。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①”季蘅瞥见了挤到自己身边来的叶鸢,含泪将她向以“芍药”为牌名的花牌推了推,“你来了,鸢妹妹,快去给烟芍上柱香,送她归去吧。”
叶鸢走上前,在供奉着芍药花牌的香炉前燃了一炷香。
“我们仿佛昨日才见过,但要我仔细回想起来,却不能确定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小龙透过纱袖望见她的侧脸,看到笑意已从那副适合微笑的眉眼上褪尽,叶鸢淡淡蹙着眉,唇线微抿,显现出一种奇异的、不符合年龄与身份的温柔悲悯。
“世事蹉跎,浮生皆苦,此番一去,黄泉路上莫回首。”
她正要鞠礼,却在那块写着“芍药”的花牌前顿了一下。
“你生于斯,亡于斯,归骨于此。”叶鸢低声说,“这块牌上却连你的名字都没有,不好。”
她摘下小钗,藏身她袖中的小龙忽而惊掠了一道剑意。
剑意之庞然,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让它血液奔涌,鳞爪怒张。
在这一瞬过后,叶鸢轻轻将小钗插回发间,周围低泣的姐妹们都没有看清什么,而芍药花牌上多了几枚小篆刻字。
“李烟芍”。
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上叶鸢的肩膀,她转过头,正对季蘅花树堆雪般的美人脸孔,那双眼睛仍然哀哀戚戚,看上去没有半分破绽。
“鸢妹妹有心了,下一个便让阿莼来吧。”
“还没完呢。”叶鸢缓声说道,“我还有件东西要送给烟芍,好让她安心上路。”
季蘅的眼睛疑惑地眨了眨,落下一滴泪:“你所指的是……?”
“看好了,蘅姐。”
叶鸢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扔在花牌和香炉前。
那是一截血迹干涸的人面狐爪。
女子们发出惊叫,潮水般慌乱地后退。只有季蘅死死盯着狐爪,呼吸越来越粗重,表情越来越狰狞,目眦尽裂,贝齿咬得咯咯作响,终于连美人皮囊都不再维持得住,嘶吼一声显出原形,蹿到树间,憎恨地向叶鸢飞身扑来。
叶鸢依然一动不动,平静地注视着暴怒的人面狐,而这阵狂卷而来的猩风甚至来不及碰到她的衣角,一条黑色蛟龙从少女的袖中飞出,在空中化作执剑的俊美少年。
几乎无人看清那一击,只见在少年落地之时,魔物也已跪倒,身首分离。
没有一声哭嚎,没有多溅一滴血,这一剑举重若轻得宛如风刃破开一片树叶。
在魔物的尸首重重倒地的刹那,被暂且震慑住的混乱才倏尔涌来,跑动声,尖叫声和哭声交织成一片。在这喧闹中,叶鸢走到季蘅身边,脱下外裳,盖住这位女子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因而让人再也想不起曾经的一颦一笑是多么美丽的残体,又从季蘅腰上解下花牌,放在了香炉后,和烟芍的挨在一起。
季蘅,桑洲宛城人士,十二岁时因宛城受屠之变故,带着妹妹季莼逃难至南昼,十八岁时成为了第九阁位列第一的美人,以其清丽哀婉,被赐花牌白梅。
叶鸢在香炉前重上一炷香,将狐爪摆正。
“呜呼!往事填膺,思之凄切,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她再次诵起这段悼词,然后吹落了香灰,温柔地拂掌将花牌轻轻扣倒,仿佛阖上亡者的双眼。
“仇已报,这便安心入轮回吧。”
第6章 遗闻佚事 今天给大家讲一段剑君杀妻证……
白鹿美人,人面狐,还有无霄门剑修的故事很快风靡全城,成为了修士和白鹿女都津津乐道的话题。
“……红楼演义,完!”
惊堂木刚落,总算说完了最后一回的叶鸢还来不及舒一口气,台下又嘈切起来。
台下有一名常来的修士先嚷道:“这几日处处都在说人面狐的事,此事既然发生在你第九阁里,你又亲眼目睹过,不如现在来说与我们听听吧!”
此话一出,附和者甚众。叶鸢环顾茶堂,发现今天确实坐得特别满,九阁中的人远比往常多,想必都是听说了人面狐的事前来凑热闹的。
在这众意难违的局面里,叶鸢依然摇了摇头:“我不便说。九阁确有两位姐妹因人面狐事件而丧命,我心中悲惧交加,定然说不好。”
那名起头的修士面露尴尬,不再作声,但对两名小小白鹿女的性命毫不为意的修士大有人在,在抱怨声又起时,葛仲兰托起一盏茶,对左右随从招呼道。
“把这些不知情识趣的东西扔出去。”他垂着眼帘,慢慢地撇去茶沫,“真晦气,总有些腌臜物搅了本阁主的好兴致。”
旁人看不出葛仲兰的修为,但他的一名随从马上就要突破至元婴境界倒是不少人都分辨得出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货色果然一下就闭了嘴。
“既然如此,我来说一段别的。”在微妙的低落气氛中,叶鸢笑了笑,把惊堂木高高抛起,又以另一掌托住,轻巧地耍了个花样,果然将注意力再次吸引了过来,“就讲一段人人爱听的‘剑君斩应龙’吧。”
差不多在五百年前,天梯摧折,魔龙降世,山峦崩塌,洪水倒灌,邪祟肆虐,灾难几乎摧毁三海五洲。无霄剑君颜思昭,越万里层云,孤剑屠龙,终结了这场人间浩劫。
那是真正的绝世一剑。
无论身在何处,于浩劫中苟延残喘的每一个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剑撕裂长空的情形,魔龙的尸身坠入大荒海,血雨下了整整一月,然后天穹弥合,五洲重归清平。
五百年,已经足够人间更迭许多代,即使对于修士来说也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当年的劫难渐渐成为了传奇,被人们以各种方式提起,单是话本就改出了上百版,而无一例外地,人人都在传颂无霄剑君和他旷古绝今的一剑。
叶鸢清了清嗓子,按照常规流程起了个头:“五百年前,天梯摧折……”
“这段不必说了。”兰阁主用扇沿敲了敲上好羊脂玉的杯壁,“在座的恐怕都听了成百上千回,俗套。”
“那我从剑君出山诛邪说起?”
下面纷纷说道:“等闲邪祟魔物奈何不了剑君,这段也没意思。”
叶鸢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那你们要听什么?”
兰阁主又出了主意:“从剑君证道一节开始讲吧。”
证道一节,说的是无霄剑君为了屠龙救世,亲手杀死道侣以斩断尘缘、荡尽心魔,最后得证大道的故事。
“好,便从这一段说起。”
叶鸢轻声说道。
的确,恐怕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时的情形,种种细节仿佛深深渗透进了她的记忆中,顽固地兀自鲜明着——那一日东明山的雪仍白得无暇,暴雨被结界隔绝在外,他们的木屋安静地伫立在茫茫洁白中,仿佛是一处被灾难遗忘的小小庇护所。
一切本都是温和安宁的,直到颜思昭的剑刺穿了叶鸢的心脏,叶鸢痛极了,但她看着自己的血落在雪地上,觉得真像一朵红梅。
要是早在屋旁栽了梅树就好了。她想,那么,或许今日已经开花了,她也就可以——
叶鸢不再去想那时的事了。
她仿佛还是故事中的人,却早已不是故事中的人,现在她不是剑尊年少相识,许诺白头的道侣。
只是南昼城里一个说书的白鹿女罢了。
“世人皆以为。”她斜提起惊堂木,声音清亮,“无霄剑君所修是无情道,他之所以取道侣心头血,是为了使大道圆满,以贯通极致剑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