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不小心碰到了他。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同其尘猛地睁开眼睛,慌乱地与她对视一眼,又看向她伸出的手指,才定住神。
任卷舒倒被他的反应下一跳,缓了缓才开口,“还有气啊,还寻思能直接埋了呢。”
同其尘垂下眼,不语。
任卷舒玩笑道:“你这样朝我跪着,也不是个事啊,快快平身吧。”
同其尘依旧不语,跟块木头一样。
任卷舒盘腿坐下来,也不说话。非要看看这木头疙瘩想干什么。
半晌,这陈年老木终于开了口,“你该回去了。”
“你才该回去了,”任卷舒撑着脸看他,懒散道,“你怎么不回去?”
同其尘垂眸道:“我要思过。”
“不是说思过两个时辰吗?”
“不够。”
“……”头一回见到给自己加罚的,真是活久见了。
任卷舒歪头看他,可能是跪了一天的缘故,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发白。真是搞不懂,她问道:“你给自己定了多大的罪,跪几个时辰才合适。”
同其尘沉默半晌才道:“我的道修歪了,大罪。”
任卷舒蹙眉,哪歪了?他要是修道修歪了,那她?她岂不是斗折蛇行。
她摸了摸额头,无奈道:“放心吧,没歪,正着呢,修一条通天大道,一举飞升成仙。”
“歪了。”
两人沉默着,任卷舒看他,心里暗叹。净影这个老家伙,自己的徒弟说完就晾在这,半点不管了。这么大口锅甩给她,到底谁是他师父啊。
任卷舒越看他,眉头拧得越紧,最后拿出了哄灵久时的语气,“你觉得自己不该有感情,不该有思想?”
“因为灵山一族好,你舍不得,生出了想要护住他们的念头,就错了?”
“安德城一众,你确实不喜,有这个想法,错了?”
“你知道还有一线生机,想要尝试,错了?”
“因为想法不同,与师父反驳了两句,错了?差点忘了,还有,你是长留山的大弟子,此番没做好表率,错了?”
同其尘没说话,默认下他这些罪行。
任卷舒都说出来,不只为何,心口有些发堵发酸,全都怪这个木头疙瘩。
“你是一个人。不是长留山的规矩示范,更不是书上的礼仪道德,你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这没有错。其实人神鬼都有,神要断情绝欲,其实这个‘断’字,说的应是克制。要是七情六欲都没有了,那才真成了木头。你已经克制的很厉害了。”
同其尘抬眼看她,“怎么,怎么感觉你像是做过神仙。”
任卷舒被他逗笑,“没办法,咱有仙缘呗。”她顿了顿,摇头笑道,“也还是道听途说,总归有几分道理。”
同其尘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弄得她也不知道说些些什么好。
沉默片刻,她也不管太多了,只是随心所欲地说:“同其尘,我一直觉得得先会做自己,才能学会做人。你不能只学会了如何做人,却不知道怎么做同其尘。”
说罢,她鬼使神差地抬手,给他擦了下眼泪,反应过来时,手已经自然地收回来了。
同其尘轻轻嗯了声,低下头,两人间不过一臂距离,他又回想起那句,做到问心无愧,做到仁至义尽。
任卷舒没再说话。他脑海里全都是她的声音,视线之内是那不到一臂间的距离。任卷舒的手自然搭在膝盖上,他移不开眼。
明明那只手没有动,没有示意他过去,心里却像是着了魔。
同其尘挪动膝盖,往前跪了两步,板着身子靠了过去,近在咫尺的时候顿了下,见她没有躲,才靠上去。
任卷舒直接僵住,僵成了千年木乃伊,背挺的比他还直。
两块木头靠在一起了。
同其尘像是找到了支点,额头抵在她肩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事到如今,他没法再用什么道德仁仪、人妖殊途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情绪压制不下,克制不了,全都涌上来,一口气将他吞得干干净净,他不能再清楚了——他喜欢任卷舒,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喜欢,不管怎么压抑,总会时不时露着些马脚的喜欢,他根本没有一点办法。
只能祈祷,祈祷自己的一些蠢笨与不合礼仪,没有惹她厌烦。但是让任卷舒喜欢他,貌似十分困难,她好像会喜欢很多人。
他没什么竞争力,也没什么讨喜的地方。
任卷舒只要没疯没傻,也不会把心思放到他身上。
靠!这么沉,早知道不让他靠了。这木头疙瘩进水进多了吧,死沉。任卷舒一手撑到身后,才轻松不少。
看在他从小没人哄,没人靠的份上,她大人不记小人过,便宜他这一回了。
挺大一个,靠过来跟个受气包一样,还怪可爱的。任卷舒歪着头看,他斜着身子靠在她肩上,半侧白皙的侧颈献出来。
这要是咬上一口……
她很快收起念想,又不是在打架,咬人脖颈干啥。她脑袋里想着,手却伸了上去,指尖轻轻划了下。
不知道是痒,还是吓到了,她明显感觉到同其尘一激灵。
任卷舒立即撤回手,假装无事发生,轻咳两声,“该回去了。”
“你先走吧。”
“你又要干啥?”
“腿麻了。”
“……”
第134章
翌日,灵久没睡懒觉,早早窜到帐幕中研究医术,真拿出了勤学苦练的劲头。不像之前,每次读书识字,都呲牙裂嘴的苦闷半天,再琢磨着如何偷懒耍滑。
灵山一族撰写的医书,记载十分详细,只是有许多放心不下,才跟她反复叮嘱。
有些话,听上五六遍,灵久都没觉得烦,心里想着,她们想说的都要说出来才行。
帐幕外,一只黑猫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听闻远处‘咯吱咯吱’的声响,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化为人形。
同其尘和燕辞归踏雪而来,任卷舒双手环抱胸前,等着两人走近,才出声问道:“石像人,都处理完了?”
“处理完了。我俩也快被抽干了,真耗费灵力啊,要是再多上几个,我们就得爬回来,爬两步还得歇一会。”燕辞归往帐幕内看了眼,“还学着呢?雪芽也在里面?”
任卷舒点点头,“都交代得差不多了,再让他们叮嘱几句吧。”
燕辞归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转过身来晒太阳。
同其尘盯着她,始终没说一个字。
任卷舒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怎么了?你有话快说。”
同其尘收回视线,有些无措地摇摇头,也站到她身侧去晒太阳。
他时不时的神游一下,任卷舒已经习惯了,谁知道他的脑回路又断在哪了。
帐幕内,雪芽用法器将医书药草收起来。人们完成大任,都放松下来,伸手拍拍灵久的肩膀,笑道:“医术后继有人,我们就放心了。”
灵久站起身来,学着同其尘他们拜师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跪下,“谢谢各位师傅,我一定会好好研究,努力修炼,救人救妖救……能救的我都救。”
众人急忙将灵久拉起来,“好,好啊!也是没想到啊,有一天,我们也收了徒弟。”
灵久笑道:“等以后,要是有人提起拜师,我能扬起脑袋告诉他们,我有一百多个师傅。不可能有人比得过我。”
“你这小鬼头。”
灵久看着他们,神情又蔫了下去。
吕菼看她模样不对,轻声问道:“怎么了?”
灵久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你们是不是很难受啊。”
人们笑道:“不过百余人,能救天下人平安无事,赚了!这是大喜。”
灵久配合着点点头,还是隐隐觉得难过。
“灵久,行医治病,难免会遇到束手无策的时候,就算用尽全力,也救不回来的,便要放手。生死是自然,没法从鬼门关拉回来,便是那人命数到了,不必过多苛责自己。神医,神医,虽然冠了个‘神’字,也不是神。”
灵久点头道:“师傅们说的,我都会记下。”
人们聚在一起吃午饭,不再想以后,话语间回忆起陈年旧事,捡着轻松有趣的,拿出来笑一笑。
饭后,同其尘问人们要了一坛酒,取灵久血液融于其中,交付给萧老爷。
萧老爷道:“我们不留几位吃晚饭了,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傍晚时分,村落南边别过,有些物件想托你们带出去。”
几人本想帮忙,被接连婉拒,就此打消念头,回去歇息。
夕阳落在雪地上,映出几分暖调,五人立在雪中,远远看见一群人走来。
他们换了新衣服,颜色艳丽,颇为喜庆,满脸笑意地走来。
借了夕阳的光,将一群人照得暖洋洋的,多了几分无法言说的温情。
萧老爷给人递过一个包袱,“这些俗物,如今也用不到了,你们带着路上用。若碰到需要接济的人,便帮她们渡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