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许是不懂人间事,总是要比人的眼睛清澈,咧嘴笑道:“祈明堂的伯伯们都不陪我玩,我想回家玩。”
“嘟嘟,你家廊庭第四棵树在哪?”闻霄压着嗓子甜兮兮道,听得闻雾直想作呕。
嘟嘟眨眨眼,“你想看那个东西啊。”
“可以吗?”
“可以啊。”
闻雾放下嘟嘟,他摇摇晃晃跑了起来,闻霄忙追了上去。
穿过一片富丽堂皇的屋子,到了宅邸中心,雕花的廊院把日光遮掩住,投射出一片缜密繁杂的花纹。
院子里的树都枯死了,想来王沛沛也不是会照料植物的人。嘟嘟蹲在树下,随手一指,闻霄和闻雾对视一眼,立即开挖。
土埋得很浅,挖一小会就挖出来了,是一本蓝色的册子。
朱红是史册,鹅黄是笔录,藏蓝是账目,这是个账本。
轻轻翻开,书页立即扇起一片尘土,闻霄开始仔细翻看,神情越发凝重起来。
闻雾伸了伸头,“看出什么了吗?”
“差不多。”
“这是记的什么?”
“铸铜司的账目,记了人员信息和一些基本开支。”闻霄眉头越锁越紧,目光渐渐飘远,“账本我早就查过,没有遗失,这本是本副册。”
闻雾挠挠头,“什么意思?”
闻霄对上闻雾的目光,见她并不是不懂装懂,说:“父亲在铸铜司,做了一大本假账。”
做假账无非是为了掩饰多余的开支,但闻缜绝非贪腐之人,也没人会贪铜料云石。除此之外,账本上记了一些人的生辰,贪物好说,贪人又是几个意思?
闻霄照着这些人名仔细看去,忽然想起这都是些不沾边的远亲,勉强也算是闻氏后裔。
而账册的最后,是闻霄自己的生辰。
天空一只鸟飞过,叫声如同穿云利箭,惊得闻霄手里的账册摔到地上。她顿时脸色惨白,哆嗦着站起身。
闻雾利索地捡起账册,“你怎么了?想明白了?”
闻霄瞪着闻雾,“你当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闻雾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大费周章去引你设计王沛沛了。我只知道,王沛沛断了他们的路,现在这条路要接上。”
“或许,我知道了。”
闻霄说完,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沁湿。
或许故事的真相十分简单,简单粗暴到闻霄开始质疑这个世界就是个草台班子。
很多年前,一个青年接触到这样一批人,他们心比天高,要将天地改头换面,可惜出身不祥,有鸿鹄之志也只能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
于是一场密谋开始了,用铜料制作飞鸟一般的大弩,与大风宫同形,大到可以将京畿击溃,大到弹指之间覆灭一国。
这是个大工程,需要一国之君帮忙,于是青年找到了自己的挚友。
挚友恐惧失败,不敢尝试,反而将青年谋杀。
这场淋漓的大梦,就此告终。
“打住。”闻雾道:“如你所言,这个弩大到和大风宫一样大,怕是父亲做一辈子,也建不成。”
“那就几辈子,赌上祖祖辈辈。”
两个月后,大风宫被围得密不透风,人们起初有些不习惯,渐渐得发现,这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也就视若无睹了。
直到大风宫的周围建起的临时围挡拆了下来,举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原本奢靡威仪的宫宇已经全数倾塌,一座擎天巨弩取而代之,遮天蔽日,架在大风宫的地基之上。
这弩如巨擘降世,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弩身十分的粗,仿佛能轻易击碎一切。这样庞大的擎天巨弩,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弩身上十分草率地雕刻了四个字——逐日大弓。
第88章 晴照琉璃 (四)
阮玄情觉得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把自己前半生的忙碌狼狈,翻话本似的重看了一遍。
家道中落,寒窗苦读,屡次落榜,备受欺凌,他都挺过来了,血溅东君像前,他仍然执着的相信,他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从改变官场开始。
不知为何,梦醒的时候,他却动摇了。
阮玄情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手掐住了咽喉,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提了出来,他不知道谁有这般本领,只记得意识消散前,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兰草香味。
兰花草,最为文人雅士所爱,祈华堂的兰大人举手投足间总会弥漫着这样的清香。
阮玄情从榻上坐起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既不是他的陋居,也不是圜狱大牢,更不是他差点猝死在里面的左御史司。
他起身,有些头重脚轻,还是浑浑噩噩地穿上鞋袜。
这是个昏暗的屋子,陈设并不粗陋,但十分凌乱,忙着搬家没时间打理的样子。
一阵力道十足的风将帘子吹开,阮玄情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率先想起自己丢了件东西,浑身上下摸索一遍,又伸手到枕下寻,都寻不见。
他顿时紧张得难以呼吸,两眼空空望着竹帘。
直到兰和豫推开竹帘走了进来。
水蓝衫子,流云发髻,不知道用得什么胭脂,整张脸素白感觉,又气血红润,比起平日咄咄逼人的兰大人,她更像是个温婉的玉津姑娘。
兰和豫叹道:“别担心,不用找你的血书了。”
阮玄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吐不出口。
该说什么呢?
我冤枉,我委屈,我害怕,我忍无可忍……
他最后艰难地吞咽了下,对着兰和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我知道你尽力了,好好休息便是。”
脸颊上凉凉的,起初阮玄情以为是兰和豫的手,后来才知道,是她的玉镯子。那只手迟迟没能落下来,阮玄情便执拗地不肯起身,像个孩子一样等兰和豫一个安抚。
阮玄情心里咒骂自己懦弱迂腐,又心里暗暗祈祷:
求您了,给我一丝可能吧。
可惜眼前的美人并没给他再多的机会,只是轻轻将他搀起来,自顾自朝椅子上走去。
“你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变故不小。王沛沛伏诛了,你也算沉冤得雪。哦对,大风宫拆了,现在宫内的所有都安置在望风楼,你也暂且被安置在这里。你若是住不惯,可以搬回家。”
她说的话,阮玄情听不进去。
阮玄情只是望着她水波流转的杏眼,有些恍惚,神思浮动。
她若是真的绝情,又何必手迟在空中那么久,若是真的心如磐石,怎么会玉镯子贴在自己脸上,她却全然不知。
兰和豫笑道:“以后有什么盘算?”
“兰大人是什么盘算?”阮玄情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惊到,遮掩了下,道:“失礼了,下官……”
“说话都颠三倒四了,莫不是头撞坏了。”
兰和豫似乎没在意他的失态,促狭似的笑了,却更像是在躲阮玄情的问。
阮玄情便追问一遍,“下官是真心想问,兰大人日后什么打算?”
兰和豫垂眼,坦然道:“大风宫倒了,君侯还在,大堰还在,我自然还是大堰的御史。”
心头涌起一抹苦涩,像是风沙天里转动的银铃,一杯茶里一点点荡漾开的沫子,在阮玄情心尖尖上丝丝缕缕化开。
阮玄情僵了许久,提了提颊,才由衷的笑了。
“这里住着冷,我回我家里住吧。”
床上的杯子并不是自己的,桌上的茶盏也不是自己的,想来自己空荡荡的来,孑然一身的去,也是好的。
阮玄情起身,裹紧了身上素白的长衫,穿上地上的灰鞋,对兰和豫匆匆行了个礼,便要逃离。
身后兰和豫冲他呼唤了一声,声音清灵婉转,带来些许希望和慰藉,“还会回来吗?”
阮玄情回头的时候,见兰和豫已经站了起来,依然是明媚轻快的样子,仿佛自己是个不相干的人。
他下巴都在抖,眼睛越来越红,水波粼粼含在眼里,却不是泪。
阮玄情腼腆地笑了,“怕是再也不回来了。我手还有些麻,辞官文函回去后会写好呈递给君侯,若是君侯不允……还求您给我说几句好话,放我回家。”
“祈华堂有几个闲职,你这呆瓜没什么灵气,但是个做事认真的好人,不如来我这边。”
“多谢兰大人好意,玄情愧不敢当。”
“不稀罕我们祈华堂,六堂我总能给你找个喜欢的职位。以后真的做左御史,也并非不可。”
“玄情实在惭愧。”
兰和豫长吁一声,“罢了,你想回家就回家吧。”
阮玄情蹙眉,“这些时日,多亏了兰大人庇护,我才能安稳在这里。临别之日,不知何时能再见,我有一些话想对兰大人说。”
他见兰和豫有疑虑,立即补上一句,“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话,不会玷污大人。”
兰和豫十分坦荡,“无妨,你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