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玄情心里由衷的感激,压了压心绪,开始缓缓说着,“其实我知道,大人不会平白无故在宴会上抓一个人做官。君侯要清理朝堂,大人要铲除异己,我是个挑王沛沛错的由头。”
“你后悔了?”
“玄情从未后悔。玄情以为,心怀坦荡,自会走出一条光明坦途,以后为民谋利,大有可为。可今日我觉得,自己错了。”
阮玄情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才道:“像我这样不懂变通的人,永远适应不了做官的氛围,没有干成什么实事,却终日被困在文书里。为民谋利不止做官一条出路,我想我该离开了。”
兰和豫欣慰地笑了,“你能走自己喜欢的路,我也能少内疚一些了。”
“我与大人并非同道中人,却有些相同的志趣,大人冰清玉洁,通透聪明,温婉大方……”
“好了好了,你说重点。”
“重点就是,多谢大人的知遇之恩,这份情谊,玄情会铭记终生。”
说完阮玄情垂下头,不敢再看兰和豫。
眼前伸过来水葱似的手,手心躺了块暖玉。
兰和豫道:“我算错了,你和升官发财无缘,这玉还给你。”
阮玄情接过玉,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门前,任风将自己的头发和衣襟吹乱。
兰和豫微微一笑,像是一阵快意的风,送来阵阵兰草香。
“我也会一直记得你的,阮玄情。以后一定要做好事,做真心想做的事啊。”
“我会的,我会一生践行此道。”
“我也会在我的道路上走,愿我们……”兰和豫莞尔,“殊途同归吧。”
那玉面郎君的背影越来越远,融在光里。
兰和豫想,他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光明坦途。
二人的告别是极尽风雅,可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曲终弦断人别离。尽管这般风雅,耐不住望风楼楼层高,阮玄情还得让兰和豫将自己搀扶下去。
不止阮玄情,所有人在望风阁的这些日子,爬上爬下,都要累个半死。
首先被累死的是小王,来回给闻霄送文书,闻霄是君侯,住在最顶层,他一天要爬上爬下近十次。小王已经开始发觉,自己的小腿肚越发健壮了。
闻霄也累,一旦有什么事,或是去哪个地方巡查,她的腿就酸痛得下不来床。
于是闻霄开始教唆宋袖,两手合十,十分虔诚道:“伟大的宋袖,聪明的宋袖,行行好,显显灵,能不能发明出什么省力的东西?”
宋袖从逐日大弓的弓臂爬了出来,淡淡伸手,闻霄立刻殷勤地呈上个帕子。
他擦了擦手上的油污,一块绯红帕子立即变成黑的,“呀,你怎么给了自己的。”
“无所谓,您用得顺手就行。”闻霄眼巴巴地道:“这望风阁,非得拿腿走下来吗?”
宋袖又伸手,闻霄立即会意,利索地递上仗杆。宋袖接过后,又在弓臂上量了许久,一旁铸铜司的工人便在册子上记下数字。
“能不能行啊?”
宋袖停下动作,瞥了一眼闻霄,“行倒是行,我也琢磨过这个事,只是现在弄有些紧,当务之急还是处理好急事。”
“铸铜司的文书我看了,这弓若是装载云石,不是下个月就能开工吗?还差什么,我来准备。”
宋袖一边量,一边说:“什么都不差,只是想问一下君侯,装了云石,又如何?”
闻霄语塞了。
顺了父亲的夙愿,攻打京畿,逆转宿命?
闻氏的宿命到底与她何干?
闻霄捏了捏眉心,“有这么个惊世的武器,什么都不做,六国与部落也会忌惮吧。”
“君侯,若是我们把京畿打下来呢?”
几个工人缩了缩脖子,暗暗感叹:大人你真不把我们当外人啊,这也是随便说的吗?
不过宋袖一直是这样,直来直去,不会遮掩自己任何意图。不知道这是铸铜司御事的传统还是怎么的,父亲是这般,他也是这般,估计下一任也是这般。
闻霄便诚恳答道:“我不是没想过。可我想到更多的是闯宫那天,遍地鲜血,满目疮痍。我们是赢了,我们也输了,我们失去了太多的同胞,我……不想再失去了。”
工人们暗暗握拳:说的在理。
“宋袖,兴许是我软弱,但现在的日子,不好吗?”
宋袖想了想,停下手下的动作,浅笑着说:“好啊。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嗯。”
“除此之外,下个月就要去京畿了,你打算带谁?”
这是新生出的乱子。
从京畿快马加鞭来了位使者,不是祝煜,是个带着黑羽高帽的男人,带来了红带金字的诏书。
每过那么几年,七位君侯都要入京畿述职,述职会一连半个月,因此君侯要提前安置好国内事务,选好随行大臣。随行大臣可选两人,君侯自己决定。
偏偏这一次,京畿点名要宋袖去。
宋袖不仅是国之栋梁,更捏着云石与飞云矢,由此可见,京畿对大堰已经起了提防之意。
闻霄捏了捏眉心,“闻雾想去,可带她去难免会让京畿觉得,大堰已经被氏族彻底渗透,我怕生事端。其余几个大人年事已高,都不愿再风餐露宿。如此看来,只能兰兰去了,可惜了,我还想让她监国呢。”
“宋衿怎么不去?”
“你家表嫂不是添新丁吗,她说你表哥不是个东西,抛下一家孤儿寡母跟外头的人跑了,你表嫂一伤心闹着要自尽,家里人一路告到望风楼了。她要去料理这些事,告假了。”
宋袖愣了愣,有些错愕,“我竟然不知……”
第89章 晴照琉璃 (五)
宋袖脸上浮现出些许难色,闻霄立即巧妙换了个话题,对着逐日大弓的问起来。
“君侯不必替我遮掩,我是亏欠家人,也亏欠姐姐的。”
宋袖脸透着苦涩,像是刚刚品尝了一杯极苦的茶,那抹苦涩在脸上久久不散。他手扶着巨臂,轻叹一声,“宋衿是个好子女,我不是。”
这是宋袖的心事,他不说,闻霄也能看出些端倪。
宋袖是个活得谪仙似的人,一心扑在铸铜司上,不食人间烟火。他一边陷在和宋衿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里,一边又困在对家庭缺位的自责中。
实在是没办法,铸铜司就是一个会忙死人的地方。
或者说整个大堰,没有不忙。
怎么会这样呢?闻霄也忍不住想,大家都竭尽全力了,却还是无法过上富裕松弛的日子。
宋衿曾说过,因为真金白银流水似的去了东君那里,神明过得总比人滋润。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若是将神明推翻,神台之下的真金白银,我的子民能否分一杯羹?
想至此,眼前一片烽火连天,战鼓齐鸣,鲜血在千沟万壑间化作河流,残破的兵器散落各处……闻霄摇摇头,只觉得心惊。
随君侯去京畿述职的机会以往都是个香饽饽,京畿遍地黄金,极尽奢靡。就算得不到大王的赏赐,能长长见识也是极好。只是这次,因大堰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怕是大王要兴师问罪,大臣们躲都来不及,更别提主动请缨。
最终,随闻霄赴京的只剩下宋袖和兰和豫。
君主脚下,不敢铺张,闻霄一行人低调出行,先是坐了段云车,中途又改坐船。
在海上听不到钟声,眼前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海。起初闻霄忘记了时间,后来忘记了一些琐碎之事,再后来,目的地在哪都忘记了。
直到一觉醒来,船工告诉闻霄到了愁苦海。
愁苦海邻近京畿的港口,她才如大梦初醒,觉出自己快到了。
闻霄坐在镜前,简单梳理了下头发,忽然发现垂在肩头的一缕青丝竟发了白。
这不是第一次了。
闻霄不怕老,但也不能接受自己在青春年华早生白发。
她觉得心惊,一根根把白发挑干净,又发现脖颈上多了些苍老的细纹,连皮肤都不似以往细腻了。
恰好兰和豫敲了敲门,闻霄便着急对她说:“兰兰,你看我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
船舱昏暗,兰和豫便掌灯,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憔悴了些,是不是路途劳顿,累着了?”
“不是,你看我的手。”
闻霄把缩在衣袖里的手漏出来,以前纤细漂亮的手不知为何,变得瘦骨嶙峋,甚至有些干瘪。
“还有脖子,眼角,头发……”她着急把自己身上苍老的细枝末节展露出来,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老了,又有些恐慌不敢确认。
兰和豫迟迟不开口,闻霄便更着急了,反复捏着自己的手指,想把上面的褶子捋平,“我老了,我肯定老了……我怎会老了呢?”
“你先别担心,我那里有些香膏,你睡前涂抹一些,少皱眉头,说不定会好。”
闻霄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兰和豫端起她的手,“还好不明显,有看过大夫吗?”